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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李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20-10-26 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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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李,在咱队掌菜园,人称菜园李。

长一双環眼、一管翻孔鼻、两扇招风耳。看他第一眼,你肚里准想,爹妈得多丑,才能生出他来。

后来,他发了一场病,病后爱流涎。和人说话,哈拉子从满口黄牙中流出,亮晶晶地挂嘴角……这副相貌不但丑,简直有些令人生厌了。

可是,俗话说,好汉没好妻,癞汉娶娇妻。菜园李的媳妇还是咱队里最美的婆娘。他俩站在一起,你脑里、肚里印满大问号,这两人咋会走到一起的?



菜园李的媳妇叫苏小凤。在安徽老家时,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舞蹈演员,跳《白毛女》剧中的白毛女。你想,她的相貌和个头能差了?

当时,她和队里跳大春的男演员大海热恋。但他俩都是借调人员,没有编制,也就没有固定工资。年底回队里去分红,队里给他们记最高分,每天十分。那时,他们队里的工分,每分值一分三厘,全天挣一毛三分。

若是队里的一般青年男女,成家后,园里种些菜、养些鸡鸭、甚至圈里喂头猪,农闲时再进山整些山货,好歹也能将日子打发过去。可他俩不行,见天在台上蹦跶,没处种菜,没法养鸡鸭鹅猪,咋个成家法?因此,长恋难婚,一直拖着。

当时,迷小凤、追小凤的青年男子不少于一个加强排。其中,有个叫阿炳的追得最凶。

这阿炳是个开轮式拖拉机的驾驶员。大海、小凤他们宣传队得去各大队巡迴演出,有时还要去邻近的公社和县城演出,都由阿炳负责接送。阿炳由此总看小凤跳舞,跳着、跳着,便跳进他的心里去了。

这阿炳有编制,有固定工资。而且能开上轮式拖拉机,没一定背景的人根本就捞不到这美差。他追小凤,很直白。他说,你若嫁我,让你一天三顿都吃白馍。而且,保证帮你解决编制,挣固定工资。

嫁馍?还是嫁爱情?小凤面临两难选择。

若让没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年轻人来回答,当然是嫁爱情,怎么会嫁馍呢?

但像小凤这样久恋而不能嫁的姑娘来说,已知道馍比爱情更实际。特别是阿炳最后的那句保证,帮她解决编制,简直太有杀伤力了。

其实,小凤一类在宣传队混的演员们都知道以他们的专业水准和训练水平,根本就不可能混进专业剧团去。之所以还一直这么混着,心底都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混到个编制,再不用下农田去受大累。

阿炳苦追不懈,小凤心动了。她知道阿炳的保证并不是空头支票,他家在公社和县里都有人。她跟阿炳说,你真能帮我解决编制问题,我就嫁你。

有了小凤的许诺,阿炳开动一切关系来解决小凤的编制问题。既然要娶小凤了,自然不能再让小凤和大海在广庭大众面前一直跳下去,万一给自己戴顶绿帽呢。因此,他很快把小凤调进县商场做了名营业员。

离别时,小凤对大海说,大海,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对不起你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大海说,我不怨你,但我心里永不放下你。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阿炳、小凤很快结婚。为彻底隔开白毛女和大春,新家安在县城。很快生了个男孩,取名大虎,准备二虎、三虎…..一直生下去,好光景百年长。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虎三虚岁时,午后、夜间常发低烧。稍稍碰撞一下,身上就有瘀斑……阿炳赶紧带他去县医院看病,检查出血常规以及凝血4项有明显异常。医嘱马上去省城医院做骨髓穿刺。

去了省城医院骨髓穿刺,做了凝血功能检查,确症为慢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因钱的关系,开始,只做一般性治疗。贫血了,输血。血小板低,输血小板。

医生说,总这样下去不行,尽快化疗。

但化疗的费用得几万。

上哪去整这笔钱?

阿炳四处告借,也凑不出来,便夜间开着轮式拖拉机去采石场跑私运挣钱。

领导也是同情他的遭遇,睁一眼闭一眼,不加阻止。

没想,阿炳运得太狠、太累。有一次雨夜运石翻了车,让乱石砸死。

小凤哭昏过去好几回,醒来欲寻短见,终因舍不下大虎而作罢。每天神情恍惚,既上不了班,也料理不了家。

大海闻讯赶来。

那时,宣传队已散了,大海回队里做了副队长。他把小凤娘儿俩接回队里,寻了间空屋安置下来,每日来劝解和照料小凤。

其间,他几次想提婚,但都咽下了。

阿炳刚死,这么快就让小凤改嫁,且不论小凤个人意愿如何?在外界看来,极不妥当。

本来,谁都知道他俩谈过好几年恋爱,后来黄了,嫁给了阿炳。现在阿炳刚死,尸骨未寒,复又这么快就嫁给大海,这会给小凤的人品招来很大的非议。甚至有人会猜,大虎可能是大海的种,要不,谁肯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往自己肩上扛呢?

更主要的是,他觉得成婚后,自己虽能承担起小凤娘儿俩的日常生活,却担不起给大虎治病这副重担。而担不起这重担,便没有向小凤求婚的资格。

因此,他掐灭了娶小凤的念头,只是在小凤悲痛欲绝的那段日子里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予尽可能的帮助。

大虎脸色苍白、多汗,整个人明显出现严重贫血症状。大海、小凤带他去省城医院看病。

医生检查完病情后,告诫他们说,少儿慢性白血病前期,正规、系统地治疗可以使大多数的患儿长期生存,甚至痊愈。但疗程会持续3——5年,只要家长积极配合治疗,绝对是有的救的。可是,像你们这样间隔这么长的时间才来一次,病情就会恶化,预后会很差。

归来后,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那位严厉批评他们的医生哪里会知道,便是这次看病的钱,也是两人求爹爹、告娘娘借来的,而且,近期再也借不出钱来第二次去省城看病了。

这时节,菜园李回老家相亲来了。他的样貌在男女比率严重失调的北大荒实在找不到婆娘,只好回贫穷的安微老家来相亲。

他和大海是族兄弟。问明菜园李的来意后,大海安排他住队部办公室。

那晚,两人就着一包瓜子喝酒。三杯下肚,大海对菜园李说,哥,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呗。

谁?我知道不?

苏小凤。

噢,知道。昨儿队部见过,样貌挺好的,能成,那忒好了。

可她……是个二茬。

啊,二茬呀……也可以,会过日子、会疼汉子。

可她……还有个男娃。

菜园李先楞后乐,买牛还添犊……做爸快,也不赖。

那娃……是个病犊子。

咋回事?

大海于是把他和小凤如何谈恋爱……后来小凤为啥嫁给了阿炳……阿炳因何翻车而死的整个过程仔仔细细地说给菜园李听。

菜园李问,既然你俩那么有感情基础,何不自己娶了,反要介绍给我?

大海便把自己不能娶小凤的困境说给菜园李听。

眼瞅着大虎的病情加重,他四处告债,并向队里预支了一些钱,送大虎去省城治了一次病。

病情咋样?医生咋说?他都告诉了菜园李。

并说,他再也借不到钱了,队里也预支不出了。可大虎的疗程又不能断……哥,你救救孩子。

菜园李听得環眼里泪光直闪,多面善的一个女子咋会这么苦命?说啥也得救孩子!你去问问,她肯嫁,我愿娶。

隔日,大海去找小凤谈。

我哥来相亲,我把你的情况都介绍给他了。他说,你肯嫁,他愿娶,并承诺给大虎治病。

小凤幽怨地望着大海,不吭声。

我哥在北大荒兵团,每月有三十二元工资。他在朝鲜战场负过伤,是个荣残军人,还有抚恤金。你去了,又马上能去家属班上班挣钱,给大虎治病的钱就能筹出来……我知道,委屈你了,但眼下只有这条路了……你倒说句话呀……哥在等回话。

小凤痛哭一场,哭罢,无力地点了点头。

大海却突然大嚎起来,嚎得好悲、好久……



大虎和菜园李还挺投缘,很快就肯喊爸了。菜园李更是人前人后称大虎为我娃。

菜园李从此踏上了给我娃的求医之路。

他和小凤严格按疗程的规定送大虎去省城哈尔滨做各项检查和治疗,有时需住几天院,为省旅店住宿费,夜间,他俩便去火车站,就着站里免费供应的开水,啃张自带的饼,蜷在候车长椅上睡觉。但睡不安稳,后半夜会有巡逻队员将他俩推醒盘问。问明情况,反复验了介绍信,厉声说,你们只能坐,不能躺,躺着不文明。于是,两人相倚而坐,熬到天明,去公厕抹脸漱口,饿肚赶往医院。

医生说,对于白血病的患儿来说,合理、营养的饮食非常重要。要确保每天的营养摄入,选择高热量、高蛋白、高纤维、低脂肪的饮食,多吃鱼、蛋、奶以及新鲜蔬菜、水果。

菜园李像领回了圣旨。

他知道韭菜补血。头茬韭菜一下来,就隔三差五地给我娃包韭菜肉馅饺。

家里养了许多鸡。仔鸡才半斤来时,他就逐只将公仔鸡择出来,去山上采来蘑菇,给我娃蘑菇炖仔鸡。而把母仔鸡留下来,养大好为我娃下蛋。

他家三口人,各人吃不同的饭食。

我娃不是吃韭菜肉馅饺,就是蘑菇炖仔鸡下白馍,或是,烙饼捲鸡蛋。

小凤在我娃喝剩的蘑菇炖仔鸡汤里掰进二杂面的窝头,倒也吃得有滋有味。倘若我娃吃烙饼有剩下时,菜园李和小凤两人像打架似的,推来推去,最后肯定还是小凤不得不吃,否则,菜园李真恼。

菜园李自己则在二杂面窝头的眼里塞进些酸菜,嚼得嘎吱嘎吱响,仿佛在享用天下第一美食。

他有时会馋酒,可又不胜酒量,三小杯北大荒烧酒灌下,就爱去照镜子。但见镜子里的自己,環眼冒光,脸颊红扑,就问小凤,老婆,你老公精神不?

小凤刚吃进嘴的饭食一下全喷桌上,格格地笑个不停……差点笑到叉气。

笑个啥?我在认真问你呢,你老公精神不?

小凤赶紧收住笑,嗯、嗯,有股子男子汉气概。

当真?

当真!

这还真是小凤的心声。阿炳、大海、菜园李,先后有三个男人陪她去给大虎治病。前两个男人,脸上愁容多、笑容没,有时还会长吁短叹几声。唯有眼前这汉子,乐呵呵地筹来钱,陪她这么多次去哈尔滨给大虎治病。还整天忙颠颠地把大虎的伙食调理得这么好。这么一寻思,她竖起姆指,郑重地追加了一句,你是条丈八的硬汉子。

菜园李乐颠了,就冲你这句话,再来一杯。

没想,大虎竟夹起只韭菜肉馅饺递菜园李嘴前,爸,来只饺子下酒。

菜园李一把将大虎揽进怀里,又伸出另一条胳膊把小凤也揽进怀里,心中大起感叹,娇妻、乖娃、小酒,我算是登上男人的天界了。



菜园李和小凤带大虎去哈尔滨医院做检查,主治医生看了检查结果,高兴地对他们说,慢性白血病患儿生存期一般是39——47个月。现在这第一道坎儿我们迈过了,下面我们冲五年生存期。如果治疗停止后五年不复发,这孩子就算治愈了。

听到这消息,可把菜园李和小凤高兴坏了。回到家后,菜园李办了席庆贺宴。几年来,全家人头一次吃同样的饭食。主菜是一大锅蘑菇炖鸡,主食是烙油饼。三人吃得那个开怀呀,菜园李喝了几大杯酒。小凤也破例喝了不少。

夜间,大虎入睡了。小凤推推菜园李,老公,咱俩再庆贺庆贺。

菜园李一下就明白小凤的庆贺是啥意思,高兴地应道,好咧,我也正有这念想。老婆,今儿我想裸进,行不?

嗯。

可,小凤等了好一会儿,菜园李还没进来,抬头一看,他在戴工具……

不说裸进吗,咋又戴工具了?

寻思、寻思,不成。万一怀了二虎,给我娃治病可就分心分力了。

唉——,小凤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也真是难为他了,打从两人结婚的头一晚头一次起,他一直都是戴工具的,说是,怕到时把控不住,再戴不及。又听说,便是射精前,男人的分泌液里也可能含有精子,照样会受孕,因此,每次都全程戴工具。而且,还做了双保险,只在小凤例假后短短几天的安全期里行房,平时再想,也都咬牙忍下。

眼下,我娃病势大好,他心花大开,长年压抑的欲念一下喷发出来,甚至有了裸进的奢望……可一细想,还是不成,最后关头,更不敢有二虎,要不,心力、财力都会顾不过来,还是得戴工具,只是较先前可以勤些了,啥时欢乐就啥时庆贺。

小凤也变了,先前,这事儿她只是依允,但从不主动提。眼下,哪怕只是大虎日间多吃了几口菜园李烧的菜,小凤都会眉花眼笑地说,今晚,好好犒劳犒劳你。

每次犒劳完,菜园李都笑叹声,小日子真美气!

谁料,两人如此欢乐了没多久,形势却一下发生急变。

隆冬时节,大虎持续高烧。菜园李和小凤急着送他去哈尔滨看病。临行前,菜园李怕大虎路上会饿,喂他小米粥。

大虎摇摇头,爸,我特想吃韭菜肉馅饺。

我娃,这天寒地冻的,让爸上哪去整韭菜呀,咋个办办呢?他死命地跺脚挠头,竟急得一口气喘不过来,闷死了过去……

众人赶紧将他和大虎送去县医院。菜园李打了强心针,缓了过来,但从此开始流涎不已。

大虎转去省城医院,诊断为急性变……终因骨髓衰竭而亡。

众人将大虎埋在暖泉子山的阳坡上。

菜园李刨不动土了,木呆呆地坐在一旁,環眼里无光也无泪,涎水却滴得很凶,啪啪砸地,喉音嘶哑地哭喊,我娃……最后一顿韭菜肉馅饺,爸都没能让你吃上,对不住我娃呀……呜呜……

小凤木然地望着众人填土。坑快填平时,突然像狼嚎似地大叫一声,扑进墓穴,用手狠劲将刚填下的土刨出来……刨着、刨着……又突然一头扎下不动……昏死了过去。

以后的日子,只要没看紧她,她就来刨坟。把她架回屋,她不哭也不闹,但不吃也不喝。非得菜园李使劲将她嘴掰开了,才能喂进几勺粥油。

这样下去,人不毁啦,可咋整?

菜园李寻思多日,给大海打个长话,告知了大虎的死讯和小凤的状况。末了他说,北大荒这伤心地不能让她再呆了,呆下去非疯了不成。最好让她回老家去住些日子……我精神不济,没法送来。你赶来接走,行不?

数天后,大海赶来,千劝万劝将小凤接走。

大海不断写信告知小凤的现状,告诉说:

小凤渐渐平静了。

小凤基本正常了。

小凤有歌舞特长,进镇小做了音乐代课老师。

小凤组建的歌咏队参加全省中、小学生文艺汇演得了三等奖。领奖时小凤竟然笑了。

小凤说嚼得百谷方能奶娃,自己的音乐理论知识太缺,她日夜钻研起音乐理论书籍来了。有了目标、有了自己喜爱的事业了,整个人变了一个样。

…….

那天,大海给菜园李打来个长话,那通长话打了很久、很久,末了,大海说,哥,小凤的教师资格有望转正,一时半会回不去了……我也不想让她回了……我想娶小凤……哥,你肯成全我吗?

菜园李听着、听着,心里渐渐坚定了一个想法,以小凤的现状而言,最深的疼爱是放手。而托付给大海,又正是最佳人选。于是答道,好,我成全你,更为了成全小凤。

一周后,小凤收到了菜园李的一封信:

老婆,今儿来信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娃死后,我身子骨越来越差了。有时,晚间都不能平躺,只得倚墙坐等天明。家里啥事都懒得料理。不过,你放心,咱组的金来凤总来帮我料理。但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些人的话不好听。再说了,没个名份,她夜里也没法来照料我,我想只有娶了她才成。

你这边,大海为你终身没娶,但凡你一有难事,他总头一个赶来,也该报答报答他,嫁他吧。

我俩总这么拖着,不知哪天才算一站。不如协议离婚,我娶来凤,你嫁大海,俩俩合适。

如同意我的想法,麻烦你来北大荒一趟,把手续办了,候回音。

老公字

过了好些时日,菜园李收到一封被泪水洇花了的回信:

老公,你身边是该有个女人照料你了。我同意你的想法,学校放署假了,我来办手续。

老婆字


八月,小凤来了。

他俩包了好多韭菜肉馅饺,摆大虎墓前供着。

小凤拔墓上草,菜园李培坟土,泪水流干才回家。

就着那盆上过供的饺子,两人喝了一点酒。然后,洗漱上炕。

小凤偎过来,老公,咱再最后做一回夫妻。

好咧,我也有这念想。

菜园李要戴工具。

别戴了。

不成,还是怕怀二虎。流了,伤你身。不流,对不住大海。

别担心,便是真怀上,也不流。我和大海把他养大。

那——好吧,咱俩一辈子也该有一回不戴工具。

天呐,裸进竟这么亲!

事毕,小凤给菜园李抚胸,两人唠嗑。唠起了我娃,唠起了大海,也唠起了阿炳……一直唠到天明。

离婚夜竟比新婚夜更缠绵。

早餐后,两人去办手续。

窗台上晾了只枕头,昨夜,小凤的泪、菜园李的涎,浸透了它。

放到阳光下去晒……把往事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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