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阳光和空气是我们无法
加以拒绝的三件事物。雨敲击
上帝的尖顶和低矮的屋檐，无休无止
唤醒沉睡的肉体，犹如我们自身
的病痛。春雨绵绵下到我们的
肉体中，也湿润了上帝的倾听
农家檐下一夜之间开齐桃花，在上帝
和我们的体内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
2
在淅沥的雨声中，一个沉睡的人
分不清他所置身的是傍晚还是
黎明，他同样难以分清梦中的道路
是向上通往天堂，还是向下直入
地狱，但更像地狱，他的部下像
土豆在绝望的空气里发芽。但他
仍然难以分清他对生活的感情是爱
还是恨，是遗世独立，还是孤单地被遗弃
3
一个在春夜里专注于听雨的失眠者
像我，会发现雨是从我们体内
下到空气中的。仿佛我们伏着身子
在密密麻麻的瓦垄间专心排卵
一枚避雷针像一支坚挺的阴茎
噢，孤独的夜晚，但仍然是湿润的夜晚
我们用全部的谦卑期待这个时刻
无所顾忌的把我们散布到上帝的荒淫中
4
需要有一次深夜的出走，并且
最好选择雨夜，需要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为了理解我们尚未理解的，为了
重温我们正在失去的肉体的魅力
雨掏出了一个正在剔牙的百万富翁
的口供，此刻他需要重新回到
饥饿，回到厨房的食物中，那里
他将变成一条鱼，感受到风雨的威胁
5
在漆黑的夜晚，雨落在城市的心脏
落在巨幅的霓虹灯广告牌上，也
落在城郊的麦地和海滨的别墅
雨落在广大的乡村，也落在太行山脉
的群山之上。雨落在群山中一只
迟暮的老虎背上，它身上的光芒
喑哑，唯有眼睛警惕地闪着饥饿的绿火
在广大的睡梦之上，饥饿守着乡村之夜
6
黑暗迅速降临，仿佛上帝在我们
头顶搬运一系列山脉，仿佛一列火车
碾过钢轨痉挛的手指——伸出手掌
我们将握拢十足的惊恐。在乡村
黑暗的年头再一次降临，丧歌的气氛
更加沮丧，麦子绝望的发芽，雨漏进
发霉的心，发霉的教室，发霉的乌篷船
发霉的炊烟像诺亚手中惊慌出逃的鸽子
7
门户不严的人家不喜欢下雨
有病人的人家不喜欢下雨
出殡的人家、嫁女儿的人家
不喜欢下雨、出海的人家不喜欢
下雨。忧心忡忡的家长半夜起身
噢，好天气会同样给生者和死者
带来好运道。而厌倦生活的人在雨中
磨亮纯银的箭簇，走上了反叛之路
8
让我们在雨中高唱一曲反叛之歌
沮丧之歌、厌倦和颓废之歌
疲乏的雨呵，犹如高烧的前额
苍白、滚烫、悸动着，陷入昏迷
噢，细胞的狂欢，神秘的顿悟！
私奔的神经冲出了意识的领地，马匹
甩下了骑手。停一停吧，我的爱人
我的兄弟，救救这无可挽回的倾颓！
9
雨落在瓜田里变成了瓜
雨落在橙子林里变成了橙子
雨落在广大的农村变成了
麦子，雨落在少女的梦境里
变成了初恋，雨落在思考者
的漫步里，变成了苦涩的智慧
雨落在不孕的城里充满敌意
雨落在我的诗里变成了晦涩的词语
10
在漫长的雨季里有人喜欢
摆一盘棋，有人喜欢骑上
逡巡不前的毛驴寻亲访友
“细雨骑驴入剑门。”有人则习惯
在雨中作出重大的决定：威灵顿公爵
用泥泞拖垮了拿破仑，越南人
用同样的方法把美国人赶出了
红色支那，而孤独的人喜欢
在雨中蒙头大睡，彻底取消
白天，好像回到出生以前的日子
11
我梦见过另一种雨，不同于
以往的每一场雨。窗框停止惊惶
拍打，风声从飒然到寂静
雨燕的翅膀在我们额头的高度
撞开充血的产道，犹如思想的悸动
强行把我们嵌入盛大的依仗行列——
大地紧张的弯曲着，仿佛等待从云层里
接生出一匹供新时代骑乘的骏马
12
为了迎接第一滴雨，我愿是一支
静穆的天线，在百货大楼的顶端
我愿是一张琴，在我的弦上呼应
它愤怒的叫喊，我愿是一块泥巴
在它的爱抚中瓦解了自身，我愿是
一棵树，在荒野中孤单地跳舞
为了承受它暴戾的打击，上帝啊
我请求你把我变成一片乡村的屋顶
1996年4月
（作者：西渡 选自西渡《雪景中的柏拉图》，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3月版）
原名陈国平，诗人、诗歌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清华大学文学博士。清华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中期以后兼事诗歌批评。曾获1997年度刘丽安诗歌奖 、《十月》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批评奖、第六届“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暨第五届扬子江诗学奖等。
西渡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和发表诗作，20世纪90年代开始兼事诗歌批评和诗学研究。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 、东荡子诗歌奖·批评奖、第五届扬子江诗学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优秀论文奖、《诗东西》批评奖、《江汉大学学报》诗学研究奖等。
西渡于2013年应邀参加加拿大魁北克国际诗歌节，其诗作被翻译成英、法、俄、西、日、韩等多种外语： 《风和芦苇之歌》（中法对照诗集，2008年由法国Éditions Fédérop出版社出版。）《格言》等13首收入Inspirations Chinoises（《中国当代七人诗选》），法国L’ Harmattan出版社2003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