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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大爷(修改稿)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19-11-12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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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庆典,农场广邀各地知青参加。但响应者并不踊跃。

究其原因:早些年,掀起过一股重返第二故乡热,许多知青都重返过了。发现故人或故、或迁,村里全是些新面孔,乏人叙旧,再去寡味。再说,知青也已是扔六奔七的人了,还有这病、那痛,太远的路也折腾不起了。因此,有些连队参加庆典的知青只廖廖数人。

而我连却一下去了几十号人。因为我们到北大荒的第一任排长、年过九旬的金宝大爷还健在,大伙都奔他而去。



说来好笑,我们和他相处,头一个难题竟是称谓问题。

连长宣读任命后,我们排长、排长地唤他。他却爱搭不理的。喊多了,还会恼。叫个不停,喊魂呐。

咋啦?大伙楞了。

后来才知道,他烦排长这头衔。

解放锦州时,他就官拜连副了。在某次争夺高地的战斗中,他开枪打伤一个后撤的战士。那战士刚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为了找个便于掩护的地形才回撤的,并不是溃逃。但金宝大爷没细究,一甩枪就把他打趴了……这枪开得草率。为此,挨了批,从此官衔定格。

十万官兵转业北大荒,营连级干部集堆。许多比他资格老、官衔比他大的同志都捞不到兵团连职。他只能任排职。因他枪法好,便安置到我连任武装排排长。但他一直听惯了别人喊他连长,楞丁叫排长,像犯了错误遭降级似的,不喜听。

我们问,那喊啥?

他抓挠半天脑瓜子,说,我长得黑皮糙肉的,显老,就喊金宝大爷。

开始,这称谓并没多少人喊。

有一次,连长饭前如厕去,路遇他,知道他不爱听别人喊他排长,便随我们的叫法问候了一句,金宝大爷,吃过没?

啊——呸,我刚从厕所出来,有你这么问候的吗?

连长醒过腔来,哈哈大笑。

这笑料一下传遍全连,从此全连男女老少都管他喊金宝大爷。嗓子里却咽着另外三个字:吃过没?满含戏谑的意味。



每天清晨,兵团都要出操。

别的排出操,向左转、向右转、起步走。练练队列,活动、活动筋骨,蛮好。

金宝大爷带领我们武装排出操,他高喊一声,全体都有,立正,向右转,目标砖窑,跑步跑。一跑三华里,到了砖窑,又一声喊,全体都有,立停,卧倒,托枪。于是,我们便泥里土里趴下,练起托枪动作来。当时,武装排刚成立,上级还没给配枪,我们托举砖。一人三块红砖,手臂不许摇。举久了好酸,有人要求减砖。金宝大爷过来,不减反加,啪,摞上第四块。就再没人敢嚷嚷减砖了,乖乖地托举到早操结束。

天天如此,真是又累又枯燥。有人提议,咱也练练队列操。金宝大爷手一挥,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能把帝、修、反都给转没了?练那有啥用?还不得真枪实弹,一个个全消灭。好好练,争取咱排每人都成神枪手。

说起神枪手,金宝大爷可是全兵团有名的神枪手。

那年,他代表咱师去兵团参加射击比赛。赛前实弹练习时,靶场周边的草丛里飞起只野鸡。他随手一枪,枪响鸡落。众人欢呼,又惊起另外两只野鸡。他甩手一枪,第二只鸡也枪响鸡落。这时,第三只野鸡飞高飞远了,他略略瞄瞄,再扣扳机,那鸡直线砸地。众人啧啧称奇。从此,三枪击落三只飞鸡成了全兵团的一段传奇。口口相传,越传越神,传到我们耳里,竟成了他步枪击落过飞机。我们问过他,可有此事?他乐了,手一挥,你们没问问,在哪击落的?击落的又是哪国飞机?别听他们瞎扯皮,专心练,凡事苦练才能出神功。

还别说,苦练真出神功。后来我们实弹射击时,我打机枪,三发点射,两发连击。三十五环即优秀,我打了四十七环。步枪班的战友,五枪全点射,竟有打出满分的。

取得这样的成绩,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的罪,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说是整个人蜕了层皮也毫不夸张。



在金宝大爷手下当兵,不仅军训让你蜕层皮,干活更让你换身骨。连里的定额本身就很高,他还凡事讲究个多贡献。比如割草,连里定额,每人每天三十捆。他却让我们每人割三十五捆。那五捆是武装战士的贡献草。挖沟,连里定额,男工每天十方,他让挖十二方,两方是贡献土。伐木有贡献树,割豆有贡献垄……反正不累稀你不让下班。

那时,连里的生活又特艰苦。伙房餐谱仨月都不用换一换,窝窝头、土豆片。土豆片、窝窝头……我们都记不起荤字怎么写了,也记不清猪长四条腿还是八只脚?

长期消耗这么大,吃又那么差,不少人虚脱了。工休日躺炕上,谁都懒得起。

晌午,金宝大爷踅进我们宿舍,笑咪咪问道,想开荤不?

大伙忽地坐起,不约而同地喊,想,做梦都想。

那——穿上雨靴,带上铁锹和脸盆跟我走。

去哪?

去一排干抓鱼。

他告诉我们,每年桃花汛后,干渠就断流。渠底会积有一个个水潭。这些潭里有鱼。捕法很简单,只要在两头筑上土堰,然后把潭水舀尽,就可以逮着鱼了。

我们来到一排干,掏了几个潭。但因潭水太浅,只抓到几条小杂鱼。

金宝大爷说,这样不行。得找个深潭。断流前,鱼都逃到深潭去了。

我们找到个深潭,拿锹一探,水深及腰。筑好土堰后,金宝大爷不让我们下水。他说,水贼凉,灌了靴会冰坏腿。我一人先下,待水舀浅了,你们再下来舀。

看来他早有准备,掏出瓶北大荒白酒,咕咕地灌了两大口,开始扒衣裤。扒了外裤,竟还要扒裤衩。这末免太不雅,有人劝止。金宝大爷嘿嘿一笑,爷们都一样,怕啥?脱了,一会儿上来就能穿上干裤衩。要不,焐条湿裤衩回去,一道上太遭罪。说完,就脱了个精光,淌进潭中,快速舀起水来……

这时,渠岸上,响起阵脚步声和空铁桶的咣当声。一看,坏了!女拖拉机手、北京知青王燕蒙正朝这边走来。她是我连最美的女知青,雅号——七连一枝花。

金宝大爷裸着体,舀水舀得正欢,并没看见一枝花快到跟前了……我们赶紧喊,燕蒙,你咋到这里来了?

拖拉机缺水,车长让我来打水。

我们赶紧扑通、扑通地下水,站成人墙,挡住金宝大爷。燕蒙,你别下来,我们帮你打水。

我们帮她打满水。

燕蒙担起水桶快速离去。

她这一走,留下一道至今都没能破解的哥德巴赫猜想题——一枝花瞅着金宝大爷的那团春光没?

管她瞅没瞅着,反正,那晚我们终于开了荤。油炸鲫鱼,别说吃,光闻味,哈拉子就流三尺长。从此,一逢工休日,金宝大爷就带我们逮鱼。我敢打赌,你八辈子吃的鱼都没我们那阵吃的大鲫鱼瓜子多。浑身那个长劲儿呀,再干活时,不用金宝大爷动员,我们是贡献了还要再贡献。

但一排干的鱼很快让我们逮净了。那咋办?难不成又要一夜回到解放前?可又没招。而且,毛头小伙子吃菜,由蔬入荤易,由荤返蔬难。真个愁死人了!

那天,金宝大爷神秘兮兮地端来一锅肉,招呼道,快来尝尝。

我们呼地围上,三下五去二,一下消灭干净。还意犹未尽,直咂舌舔唇。

好吃吗?

好吃,又细又鲜,啥肉?

嘿、嘿……一种你们不熟悉的野生动物,还想吃不?

想吃!大伙的喊声快把房顶都掀了。

晚间,金宝大爷把我们三个班长召集起来,实话跟你们说,白天吃的是水耗子肉……

哇——一听是耗子肉,我立马干呕起来。

金宝大爷笑了,我就知道只要明说是耗子肉,好些人就会有心理作用。其实,这肉能吃,还特补人。

顿了顿,他又说,问题是这玩艺儿不太好逮。我一人逮不够大伙吃的,想让你们三人做我帮手。暂时保密,成吗?

成。

下一个工休日,金宝大爷肩扛一个园柱形直角网子,带我们来到大水泡。他指着岸边的一堆绿色粪便说,这附近准有水耗子窝。一班长、二班长,你俩负责找水耗子粑粑,找着了喊我们。杨子,你留下和我一起逮水耗子。

一班长、二班长走后,我问金宝大爷,咋逮?

金宝大爷说,水耗子窝有两个出口。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我们在水边先找到向水的出洞口,用这网将其堵住。一头对着洞口,另一头超出水面。然后在岸上开挖。一有动静,水耗子就钻入水里。但它靠肺呼吸,水里潜不长,不多久,就会从水里的洞口蹿进我们的网里,那就能活捉了。

那天,我们四人捉了好几十只水耗子。金宝大爷用斧子将水耗子的头尾剁掉、皮扒尽、缷成大方块,浸入清水中。他告诉说,非得浸两小时以上,方能将肉中的血腥味去掉……通知大伙,今晚开吃。

那晚,人人吃得兴高采烈。一班长、二班长明知是耗子肉,照吞不误。我架不住馋,先是用门牙细嚼了两小块,后来也狼吞虎咽起来。

这般鲜香细嫩,吃半天竟不知是什么肉,大伙一致给它取名——天下第一肉。

眼瞅着我们武装排吃香喝辣,农工排向连队强烈要求改善伙食。连里召开支委会商议措施。

会上,金宝大爷一脸诚恳地说,我咋就光顾了自己武装排,却把大伙给忘了?该检讨、该检讨……嗨,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咱议议实招吧。养鸡养鸭、养猪养羊,周期太长,远水救不了近火。咱守着挠力河,还是先从捕鱼上做文章。

连长说,咱没建鱼湸子,咋捕?再说了,马上入冬了,河面一冰封,更难捕。

金宝大爷说,可拉冬网呀。

你会?

不会,可以学。

那好,捕鱼的任务下达给你们武装排。

行,金宝大爷一拳砸桌上,保证让大伙过上肥年。

会后,金宝大爷忙着置办网具,并带领我们去渔业队培训

河面刚封冻,我们就在河岸上搭棉帐篷驻守,把帐篷内的野草好歹割去,埋上木桩,架上园木,钯钉钯牢。铺上木板,就成了睡觉的大炕。草草安置完,就开始拉冬网。

我们在深水段的冰面上,每隔三米用冰镩凿两溜冰眼。然后把大拉网抬到下网口。网的一端栓上根长长的尼龙绳。尼龙绳的另一端栓根三米长的细木杆(走杆)走杆从下网口被捅到冰下,用一根带钩的长杆(钩杆)在水中钩住走杆前移。下首第一个冰眼站个人,抱根钓杆接应。碰上了,就将水中的走杆倒往下一个冰眼。走杆后的尼龙绳则被钩出水面。慢慢拉尼龙绳,大拉网便不断地前移……合围时候,拉网一端从出网口拽出水面,与另一端汇合,众人合力拉出。哇——满满一网鲤拐子、鲫瓜子及各色杂鱼。捕到的鱼很快就冻硬,装进麻袋,等连里派车来拉。

金宝大爷好贪婪,捕鱼是多多益善。月夜都动员我们去拉一网贡献鱼。可我们却越来越拉不动了。原因是,我们住的帐篷实在太潮湿了。铺底的野草又长出来了,白茎黄叶,没点绿色。被褥湿漉漉的,快能挤出水。睡久了,人人腰腿疼。拉网时,既站不直也弯不下。凿冰眼时,连冰镩子都提不起……一时没法拉冬网了,只得停下来。

金宝大爷好焦急。他说,战友们呐,全连老少都等咱捕的鱼改善伙食,增强体质呢。节骨眼上,咱武装战士不能停下,更不能后撤,咬牙都得坚持住。鱼还得捕,但潮湿问题更得解决好。你们年轻人,腰腿不能落下病根。

他回连一趟,借来十几床狗皮褥子,给我们横铺炕上隔潮。晴天,他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被褥都晾出去。有时,我们懒,想少晾一次,他就厉声督促着,并亲自动手帮我们晾。阴天,只要不下雨,他也让我们晾被褥,说是风吹吹也能去潮。床板透透气能去湿。

还别说,这么一来,被褥变得干燥松软,腰腿慢慢不疼了。拉冬网越来越起劲,鱼捕得越来越多。咱连老少,好像集体坐月子似的,浓白浓白的鲫鱼豆腐汤美滋滋地喝了一冬。



在金宝大爷手下当了八年兵,我们集体复员——返城。

临别,他为我们办了席告别宴。他把自家养的鸡都宰了,炖了一大锅猴蘑炖小鸡,还有一大盆天下第一肉。他举着代替酒杯的大茶缸说,今儿个,我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像茶壶里煮饺子似的,怎么也倒不出。长话短说,就说两句。第一句,今后不管走到啥岗位,都别忘了咱武装战士的贡献精神,记住没?

记住了——我们朗声齐答,有人还举拳作宣誓状。

第二句,有机会记得来看望我……看望……我……金宝大爷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我们纷纷上前去替他擦泪,可自个儿的泪流得比他还猛……

让我再挨个儿抱抱你们……

我们一起相拥大哭……

五十周年的今天,我们终于有机会来看望金宝大爷了。虽说,前些年已有不少人来看望过他。但几十号人聚到一起来看望,却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了。大家既兴奋又感伤。嘘寒问暖,问东问西。知道金宝大爷的老伴早过世了。他跟着儿子过。儿子在县城郊外办了个规模不小的麝鼠(水耗子)养殖场。卖皮子、卖麝香,经济效益相当不错。在县政府的支持下,创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扶植麝鼠养殖业,带领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临别,金宝大爷一人塞一包肉干给我们。

啥肉干?

金宝大爷笑了,天下第一肉干。

我们欣喜收下。我们知道,这肉特补。不仅补身子,更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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