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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大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18-04-27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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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我沏杯香茗,踱进阳光屋看报。
  来这看报,无非是晒晒阳光补补钙。因此,看得很慢、很细。正版看完,又翻广告。一则寻人启事赫然入目:父亲,王阿大,七十五岁,患有老年痴呆症。三日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家人遍寻无果。恳望社会各界人士协助。提供确凿信息者,重金酬谢。联系电话:××××××××,联系人:王成龙、王成凤。

  好熟悉的名字,莫非是发小王阿大?一看启事附照,果真是他!好比巨石投水,激起许多回忆和感叹来……


  王阿大的祖父育有两子:阿昌、阿旺。阿昌无子嗣,阿旺却多子多女。兄弟俩商议过继个孩子给阿昌。可过继谁呢?两人犯了思量。按说,过继孩子,自然是越小越好。尚没终生记忆的更好。这样,许多事儿好瞒。但他俩是亲兄弟之间过继孩子,跟一般人家过继孩子又有些不同,身世无需瞒得铁实。阿旺让阿昌任意挑。阿昌最后挑了长子王阿大。他之所以这样选,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
  六个孩子中,数阿大长得最好。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且天资聪明,是个可造之才。但阿旺家境实在贫穷。准备让他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阿昌想把阿大好好培养出来,将来能为王家光宗耀祖。
  虽说,阿昌、阿旺两弟兄同为城市贫民。但经济条件还是有较大的差异的。阿旺是个搬运工。五十几元工资养一家八口人,月月难以维持。而且,住房也特小。十平米都不到的一间小屋。搭了层阁楼。底层是老两口的卧室兼吃饭间。六个孩子睡觉、看书、做作业全在那小暗阁楼上。而阿昌家的各方面条件都优于阿旺家。首先是住房。老两口住一间十二平米的正房。还有一间六平米左右的楼梯间。收养阿大后,刚好给他做独立的卧室和书房。而且,阿昌是个自由职业者。他在我们弄堂口摆了一个小摊。卖糖果、蜜饯以及小孩玩具一类的杂物。天天有活钱进账,又没子女拖累,日子过得稍松泛些。能供阿大把书读下去。
  过继了,马上要改口。原先喊大伯、大娘,现在要叫阿爸、姆妈了。阿大是个乖巧孩子,一声递一声地喊得自然、大方。喜煞了两个老人家。阿大还知道疼惜老人。小小年纪就来摊上帮生意。他见阿昌伯又要趸货又要卖货,人很累。就在摊边上放了张竹躺椅,在等生意的间隙,让阿昌伯躺一会儿。有生意来了,如果只是小孩来买一分、两分钱零食的小生意,阿大也不让阿昌伯起身,他自己就处理妥了。
  我和阿大就是这样熟悉起来的。我是阿昌伯摊上的一位特殊的顾客。我那时特爱吃他摊上卖的糖水梅子、甘草梅片一类的蜜饯食品。而我外公又特宠我,他和阿昌伯约定,我喜欢吃的东西随时可以去拿,不用付现钱,只需记个账,按月结算。因此,我去拿这些蜜饯时,都是由阿大记账、给货。时间一久,两人就变得很熟稔。
  他这人做生意有些怪。别的摊贩,遇着我这样的“记账阔客”,巴不得噱你多买些。可阿大却不,有时他看我买得实在多了,反过来劝止我说,你已经换过牙了,再吃这么多又酸又甜的东西,会把恒牙吃坏的。有时还递我一杯温开水,吃完了,定要我簌过口才放我走。
  过继后,阿大的生活条件和读书环境都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各方面都成长得非常不错。各门功课都是尖子生。课余有多种爱好,而且都有不俗的表现。他会用很少的钱组装出收音效果很不错的矿石收音机。会给邻居家调灯泡、换保险丝。最出色的是在全市象棋大赛中取得了少年组冠军。身体发育得也相当不错,长成了一个翩然美少年。
  到了阿大小升初时,阿昌伯的想法当然是考普通中学,然后高中、大学一路读下去,能读多高,就培养多高。
  但阿大自己却有另一番考虑。他见两个老人日见衰老了,摆摊越来越吃力。家中又无积蓄。读大学这条路怕行不通。他想读个技校,毕业后就能参加工作,尽早挣钱养父母。最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技校——电力设备技工学校。
  街坊邻居们都看好阿大的前程。却不料他的命运突起大波折。
  那是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和阿大去露天电影场看末场电影《夜半歌声》。当被镪水泼面而毁容的宋丹平从黑暗深处露面时,我听得阿大尖叫了一声。
  我问,你怎么啦?
  他说,像鬼一样,有点怕。
  散场后,我俩回家。因太晚了,我家的墙门院的大门关了。我进不去。
  阿大说,干脆,我陪你在外面睡一晚好了。
  那时的夏季,遇到闷热天,很多居民都露宿。但那晚并不闷热,似乎还会下雨的样子,本不该露宿的。但既然墙门关了进不去,也只好露宿了。
  于是,我们从阿昌伯的摊头上找了条草席铺在人行道上睡了。半夜起风了,有些夜凉。天明时,又下起了暴雨,我俩都挨了淋。
  谁知,阿大竟由此病了。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给灌了姜茶,也刮了痧。但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高烧发到四十多度。赶紧送医院一查,重症伤寒,几度病危。
  阿昌伯和阿大的亲生爹娘都竭尽全力救治他。最后,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头发稀疏见顶,左脚踮了,右臂弯曲伸不直。又是一番竭力医治,却毫不见效,变成了终身残疾。技校只好肆业,回家来休养。
  阿大的病残,使阿昌伯倍受打击。人急速衰老起来,变得很虚弱。平日里,做些收收付付的小生意尚能对付。但遇上进货、卸货就难以应付了。那天,进一车甘蔗。以往卸甘蔗,阿昌伯一手拎一捆,一趟两捆,很快就能卸完。可现在不行了。拎了没两趟,气喘得不行。只得把甘蔗捆竖起来,慢慢转着挪移。货车司机在旁直怨。这情景,让阿大看哭了。他踮脚上前,用那只尚能伸直的左臂艰难地拎起甘蔗捆……阿大从此开始了摆摊生涯。
  他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想尽办法将生意一点一点地做大。春节过后,小孩兜里都有压岁钱。他就在摊上支起个大转盘。两分钱转一次,大指针停在哪格,格里写明是什么奖品,就得什么物品。有时,两分钱能摇到一毛钱的物品来。而且没有空格,每格都有奖品。当然,有的只值一分钱。但小孩的兴趣挺浓,转盘没个停的时候。夏天,他专程赶到优质瓜产地平湖县去趸西瓜。整个夏天,我们那一片,家家都认牢他的西瓜买。秋天,他买来口铁锅煮玉米棒。冬天盘起只烤炉烤山芋。生意做得比阿昌伯那阵热闹多了。收入也倍增。自然忙得也够呛。
  我内心总对他怀有愧疚。认为他的病因是那晚陪我露宿而引发的。因此有空了,总去他摊上帮帮手。见他每天忙累成这样,不由地叹息道,阿大,你的日子过得好苦。
  他却不以为然,笑笑说,不苦呀。我现在什么个人的想法都没了。一门心思就想养爸妈。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看到他们的生活比以前好,什么苦我都能吃。

  然而,阿大这唯一的心愿,后来也未能实现。突然有一天,公安局逮捕了他。又过了一段时间,弄堂口贴了张判决布告。他的名字排在第三个,罪名是流氓惯犯,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关到金华十里坪去了。


  七十年代末,知青返城。我从黑龙江兵团返回杭州。出于怀旧心理,回杭后不久,即去原来居住的吴山路逛逛。在夜市里,遇着了几个老街坊。他们在那里贩卖仿古铜器和紫砂茶壶,一夜的收入竟达几百上千,令我羡慕不已。
  他们笑了,说,我们这点收入和王阿大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赶着追问。
  他们告诉我,王阿大现在是吴山路邻居里的首富。资产早就上百万了。
  乖乖,那时万元户就算大富豪了。他竟拥有百万资产。一个残疾人竟能发迹如此,我有些不信。
  那些夜市摆摊的邻居告诉我说,阿大在龙翔桥市场里批发运动鞋。你上那里去看看,就知道我们所说不虚了。
  阿大是我相处得不错的发小。又听说,他奇迹般地成了百万首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去龙翔桥市场探望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乍一见面,他似乎比我更兴奋,独臂紧紧地抱着我,巴掌不断地拍打着我的肩胛,音调激动地叫着我的小名,永兴,我们都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
  受他情绪的感染,我也连连喟叹,是啊、是啊,别梦依稀三十年了。
  我打量起他来。真是太显苍老了。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整个脑袋像颗剥了半边壳的核桃。倘若不是那熟悉的右臂弯曲的模样和左腿踮行的步态。在店外,我真还一时认不出他来,我内心唏嘘不已。料想这些年,他过得不易。
  阿大仿佛觉察了我的心理,笑着问我,是不是我老得你都不敢认啦?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嘿嘿着。
  这时,他店里的伙计端来迎客茶。阿大连连喊道,我最要好的发小来了,换茶、换茶,沏最好的龙井。
  他把我按坐在屋角的沙发上。我匆匆打量了一下他的店堂。这是市场的统一隔间,二十余平米。屋子一端放了一张老板桌,有活动布帘隔开。外间墙上镶嵌着一小段一小段的木板,上面陈列着各色运动鞋。
  阿大挨着我坐到沙发上,两人叙起旧来。他首先问起我父母的近况。我告诉他说,父亲已过世了,母亲还健在。他马上问起我母亲的鞋码。执意要送我母亲一双高档运动鞋。他说老人家穿着走路很舒适。我笑纳了。他又问起我、我爱人、我孩子的鞋码。非要送我们每人一双运动鞋。那时,高档运动鞋得两三百元一双。我一听连连摆手,说,这——怎么好意思。
  阿大说,永兴,你不要客气。现在几双鞋对于我来说真不算啥。说着踮着脚走到外间,逐个问清鞋码,一一亲自挑好。让伙计捆成一摞,摆到我面前,正色道,你一定得收下,不要让我不高兴。
  我见他送得真诚,便也不再推托。两人继续叙旧。这中间,不时有顾客执意要和老板亲自讨价还价,我们的谈话常被打断。阿大把伙计叫进来吩咐道,今天店归你管。我和我的朋友出去一趟。
  他把我带到附近的一个五星级宾馆。宾馆的服务员和他都挺熟,招呼说,王老板,你来了。你喜欢的那间包厢空着。
  阿大挨个笑着和服务员打招呼,好,好,谢谢。把我带进一间临湖的包厢。坐定后,我有些诧异。一路进来,每个包厢都满员了,连大厅都差不多坐满了人。何以窗外景色奇佳的豪包反倒空着。我把这点疑虑说给阿大听。阿大笑了,告诉我,上家的老板来杭,他一般都在这里宴请他们,所以和这里的服务员都比较熟。他说,这些年,我悟出个道理。一个人,不管你多有钱,待人一定要谦和。虽说我是这家宾馆的VIP了。但我从不摆老板架子,对每一个服务员都很客气。隔三差五地送双鞋给他们。他们知道我最喜欢这间包厢了。所以不管我来不来,都要把这间包厢留到最后。今天刚好被你赶上了。哈哈。
  我暗叹他的人格魅力和处理细节的精明劲。
  服务员上来点菜。阿大让我点。我说吃啥都行。今天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说说话。
  阿大笑着点头,是啊,主要是聚聚说话。永兴,我可真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哩。他对服务员吩咐道,就按我平时待客的最高规格上菜。你们给安排一下。酒嘛,上瓶茅台。这酒不上头。
  酒菜很快上来。我俩关门对酌。才饮一杯,阿大便急切地说,永兴,你知道我最想跟你说的是什么话吗?
  我笑着摇摇头。
  阿大说,我最想告诉你,当年我怎么会以流氓惯犯被判十年徒刑的。
  我应道,是呀、是呀,我当年也一直想不通是怎么回事?邻居也都议论纷纷,都说,只看你每天都安安耽耽地在做生意,怎么成了流氓惯犯了?
  阿大告诉说,当时我已发育成熟了,有了强烈的男人那种生理需求。但我这种残疾人是没有姑娘儿和我谈恋爱结婚的。没办法只好去六公园吊财仙婆,(即现在的小姐)她们认钱不挑人。我这个人运气不好,总共也就去了三五回,却被公安抓住了两次。第二次被抓,因有前科,就被定为流氓惯犯,判了十年重刑。
  他独自灌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一没团伙,二不是强奸。只是被逼无奈地用了不妥当的方式满足了每个男人都有的生理欲望。却被定成流氓惯犯,好像我这人有多坏似的。你说冤不冤?所以,我现在遇着以前的老熟人,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件事讲明白。然后才有脸面来叙旧。你能理解吗?
  我叹息道,确实够冤的。不过,阿大,你也别心里总过不去。大家都了解你的为人。也能理解你的做法。这事儿要搁在现在,顶多拘几天,罚点钱。哪会坐这么长时间的牢。
  阿大说,坐牢长倒不是最可怕的事。关键是我养父、养母、亲爹、亲娘全在我服刑期内死了。虽说在公安人员的武装押解下,送终倒是送上了。可是,在他们生病期间,我连一天都没服伺过他们。没喂过一片药,没熬过一碗粥……这是我心里最最过不去的伤心事。说着,阿大的声调颤抖起来,双眼明显潮红。
  我赶快打断话头,我们不说这伤心话题了。还是说说你的创业过程吧。你怎么奇迹般地成了个百万富翁的?

  阿大为控制泪水滚落,仰脖喝酒,半天才调整过情绪来,好吧,我说给你听。


  阿大刑满释放后,政府给他安排到一家福利工厂去上班。工薪低倒还其次。关键是哪里的氛围让阿大无法呆下去。因他入狱的罪名是流氓惯犯。厂里的女工全都避着他。更可笑的是,那些老年女工也都跟着规避,仿佛阿大也会性侵她们似的。阿大忍受不下去了。宁愿饿死,都不愿再在这厂里干下去了,便主动辞了职。政府不负责第二次安置。阿大只好自谋生路。
  起先,他想把阿昌伯的摊子再恢复起来。但街道不同意。阿昌伯在那里摆摊是历史遗留问题。但既然已自动歇摊多年了,就不允许再复摊,不给批执照。阿大没法,只好另谋生计。他思谋来思谋去,选择了卖电风扇零配件。
  那时,夏季消暑,人们已不再满足于摇蒲扇了。家家都想置几台电风扇。但以当时人们的工资水平,要置台电扇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于是,杭州城里掀起了一股自攒风扇的热潮。
  横河桥右侧河岸,兴起了个专卖电扇零配件的市场。阿大去那儿摆了个摊。阿大选摊址颇费了一番功夫。他不选那些市场进口的摊位,却在市场腹部一棵大弯柳树下摆摊。地上铺块防尘隔潮用的大帆布。布上摆满电扇配件。一块大木板,斜靠在大弯柳树杆上,上写四个红漆大字——大昌配件。他推出了一项特殊服务——代客免费组装电扇。凡是在他摊上购买了电扇主要配件的顾客,自己不会装或懒得装的,阿大都免费给他们组装好。没在阿大摊上购买零配件的顾客,如果也要阿大帮着装的,则每台收费五元。
  本来,阿大的零配件就卖得比别的摊位低。再免费给装,性价比就更高。时间一久,顾客的口碑传开了,很多人都慕名来市场找弯柳树底下的大昌配件。在他那里买零配件,请他免费组装。在商店买一台电扇的钱,在这里能组装三、四台。一份人家也就全够用了。
  阿大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市场,又最后一个离开市场,但还是生意忙不过来。好在他得到了一个名叫桂英的女清洁工的帮助。每天清晨,他踏着三轮车一到市场,桂英就来帮着铺帆布,卸零配件。晚上收摊时又来帮着收摊,还帮着将三轮车推过横河桥。时间久了,阿大也就慢慢了解了桂英的底细。
  桂英是富阳县高乐公社的农民。三年前,丈夫死于直肠癌。遗下一子一女。老大是女孩,叫盼弟。老二是男孩,叫长根。一家三口在农村生活不下去了。托人介绍,到电风扇零配件市场做清洁员。若大一个市场全归她一人清扫和保洁。两个孩子她带在身边。白天任他们在市场內玩耍。晚间,一家三口就睡在横河桥桥堍下。
  一天,两个孩子到阿大摊上来玩。阿大看这两孩子满脸满额的痱子。长根右额角还长了颗热疖疮。便对桂英说,这事儿你得重视。我有一个兄弟就因长了热疖疮没好好治,最后破了相。阿大赶紧去买西瓜给孩子败火。他把瓜芯抠给两孩子吃。红瓤挖给桂英。自己啃瓜皮的白肉。
  一连吃了十几天,两孩子的痱子还不见退。长根的热疖疮似乎还长出了脓头。阿大赶紧息摊,带了长根去医院医治。在医院医治的过程中,阿大听两孩子说,热主要热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大去他们睡觉的桥堍下看了看。几张塑料布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挂了张圆顶蚊帐。既潮湿又闷热。难怪孩子又长痱子又长疮。阿大对桂英说,这地方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住下去了。
  桂英苦笑着摇头,不住这里,还能住到哪里去?
  阿大思索了会儿,说,暂时住到我家去吧。过了夏天,再想别的办法。
  当天,他就把桂英娘儿仨带回了自己家。把十二平米那间正房让给了桂英娘仨。自己睡楼梯间。
  桂英不肯依从阿大如此安排,说,这怎么好意思。我娘仨睡楼梯间就很满足了。
  阿大说,你们仨人挤这么小的楼梯间,孩子还得热出病来。别不好意思,都是为了孩子。
  桂英听阿大这么一说,也就按阿大的安排住了下来。心里一心想报答阿大。她看每天出摊收摊,阿大用残疾腿踏重车很吃力,便夺过来踏。阿大也是实在太吃力,就任桂英踏了。
  两人你帮我助的,时间一久,生出情分来。也是两人都有那方面的需求,隔几日,睡到半夜,桂英蹑手蹑脚地来到楼梯间。亲热半宿,天快亮时,又蹑手蹑脚回到楼上正房。
  起初,两人谁也没想到结婚。觉得这样搭伙着过日子挺好。后来,为了解决孩子的户籍、学籍,两人才去登了记。孩子改姓王。桂英让阿大给孩子取学名。阿大说,养儿女,都盼他们成龙成凤。就叫王成凤、王成龙吧。
  阿大把两孩子视为己出。吃只鸡,每个孩子一条大腿、一个鸡翅。说是,吃了将来能跑得远、飞得高。鸡胸脯归桂英。他自己啃鸡头鸡屁股。残手削水菓多艰难,但他每天都把苹果、梨头削好,切成块,戳好牙签,笑眯眯地看着两孩子吃得打饱嗝。自己则喜滋滋地啃菓核。
  孩子虽小,也知道谁对他们好,也知道感恩。他们举着牙签戳着的菓肉,稚嫩地喊,爸爸,你也吃这个,我们吃够了。爸爸吃。
  阿大举起不残的左巴掌抹去满脸的泪水,举起菓核连连说,爸爸爱吃这个。就爱吃这个。你们管自己吃饱。剩下的留给妈妈。
  最初的时候,两个孩子他们还带到市场去玩。后来,阿大说,孩子大了,总这样不行。该给他们受教育了。于是,成凤去了附近的小学读书。成龙找了家寄宿制的托儿所。桂英每天清晨帮阿大把重车踏到市场。然后赶回来给成凤烧顿中饭。待成凤吃好回校了,她把吃剩的饭菜用保温盒装好,拿到市场,和阿大两人吃。到傍晚,和阿大两人收摊回来。小日子过得既忙碌又甜蜜。
但时代在不断地发展,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电扇已不算贵重电器了。许多人家开始装起空调来了。起初是窗式空调,后来都装分体机了。杭城攒电扇的风气算是瞎子挑水——过井(景)了。阿大的电扇配件生意也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到改行。好在多年的配件生意做下来,阿大掘到头桶金了。改行有底气。他做起服装生意来。到福建石狮批来时装,租间店面挂起来,颇有气势。
  没想,时装生意才做了没几趟,阿大就遭遇了灭顶之灾。那次,他去石狮批时装,在客运中巴里遇着了几个抢劫犯。车上的乘客没一人敢抵抗,都乖乖掏钱。阿大起初还不肯就范。抢劫犯把尖刀顶住阿大的脖根,高喊掏钱。阿大不掏,就往里戳,钻心地疼,都淌下血流了,阿大也只好把钱掏给了他们。整整十二万呐!
  抢劫犯倒是给阿大留足了返程路费。回到杭,阿大像傻了一样,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呆坐着。
  后来在桂英的一再盘问下,他一下抱住桂英的腰暴哭起来,哭哑了嗓子,才断断续续把遇劫的事儿讲了出来。
  桂英的人生遭遇多去了,听说十二万本钱被劫,倒还能沉得住气。不急不怨地劝慰起阿大来,只要人没事就好。钱慢慢儿能再挣回来。
  但家中剩下的钱不多了。大批高档时装也进不起了。阿大做起牛仔系列来。虽然生意尚可,但利润太薄,惨淡维持着。
  知道了阿大的生意状况,牛仔系列的老板对阿大说,牛仔服装和运动鞋最搭。因此别的做牛仔系列的商户都搭卖品牌运动鞋。你可以试试。他给阿大引荐结识了一个高仿品牌运动鞋的制造商。

  这制造商既为了拓展市场,也同情阿大被劫的遭遇,同意以先铺货、后结款的形式和阿大合作。阿大见这样的合作形式不用先垫付货款,因此,把着眼点放在做大跑量上,做起了二手批发,效果很好。他先后又结识了几个其它品牌的高仿制造商,也用先铺货、后结款的方式和他们合作。于是,越做越大,遂有了今日之光景,成了杭城最大的运动鞋批发中心。


  没想,那次酒宴竟成了我俩唯一的一次聚会。
  由于旧城改造,阿大的吴山路旧居被拆迁了,搬到城市北端一个小区去居住。
  我哩,被集团公司任命为钱塘江南岸一家万人大企的总经理。为上下班方便,在南岸买了房。
  两家相距两小时的车程。
  阿大体残不能驾车。会面只有我去。但我实在无暇抽身。因而就没有再聚会。
  起先,还有电话联络。但后来我手机遗失过,把存在手机里阿大的号码给整丢了,又记不起来。而阿大又不知我的新号,两人于是就完全断了联系。
  万万料不到的是,多年后,我再次获知阿大的信息,竟是这样一张寻人启事和这样不祥的消息。
  我改紧按启事上留的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阿大的儿子王成龙。我自报了身家姓名。王成龙连连说,知道、知道,我爸常唸叨你。
  我表示,知道阿大走失的消息,十分焦虑和难受。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寻找。
  成龙说,好、好,多一个人找,就多份希望。但我现在实在抽身不得。叔,您能否赶到我爸妈家里来和我会合。
  好啊,我马上就来。
  成龙把地址报给我。我在导航仪导航下,很快就赶到了阿大家。成龙把我引进屋,介绍给他妈。
  桂英说,常听阿大提起你。知道你俩是最要好的发小。说着伸出手来。
  我赶紧握住。天呐,这是女人的手吗?粗糙、冰凉、僵硬。握它像握了只用硬质材料铸成的手模。使人觉得,它的主人肯定有不凡的经历,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因此,她面对家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仍显得镇定。既不啼哭也不碎言。
  成龙给我沏了杯茶,坐下来给我简单地介绍起他家这些年来的境遇。阿大一直忙于生意,挣钱供两孩子读书。成凤成绩一般,最后考了个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中学。现在是那所中学的副校长。成龙则一直成绩优异。高考那年是省里的理科状元。北大、清华都登门来做他的动员工作。但成龙考虑那时阿大的身体已出现了问题。他一生过于劳累,更兼有家族遗传的基因(阿大的亲生母亲就死于肝硬化)也得了慢性肝病。因此就近报考了浙大生命科学学院。毕业后去美国读研。学成后,他的导师让他担纲一种新药的研制工作。但他还是考虑阿大的身体,要求回国,担任了某公司中国大区的总经理。年薪折合人民币两百万。
  成龙回国后,竭力劝阿大把生意停歇下来,专心养病。阿大一则身体的病已发展到肝硬化,确实支撑不下去了。二来,看孩子们都已培养出来了。家庭财务也已实现了自由。确实没必要再拼了。就同意把生意停歇了。
  成龙在全世界范围内给阿大寻找特效药,控制病程的进展。又千方百计地寻找匹配的肝源。可没曾想,肝病没治好,又得了老年痴呆症。神情时好时坏。也曾走失过几次。有的是脑子清醒后自己回来的。有的则是桂英、成凤、成龙找回来的。
  听了成龙简短的介绍后,我们商议下一步的寻找方案。议出了三条措施。第一,报警。通过公安监控系统查找。第二,扩多报类,继续连载寻人启事。并去省、市电视台播放。第三,为袮补报纸、电视的盲角,速印千份寻人小广告,遍贴杭城。前两项由成龙负责。最后一项由我操作。
  三天后我们又聚首。仍是杳无音信。我们除了增加酬金额度以外,也再想不出什么妙策了。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桂英开口道,暂停吧,别再花广告费这大笔冤枉钱了。我想,阿大已走了。
  阿大走了。什么意思?难道说他已……这是我们心中谁都已有的预感,却又谁都不愿意说出口的事。
  桂英缓缓说道,你们听我分析。以前,他都是犯病才出走的。但这次却是头脑清醒时出走的。走时还特意穿了龙儿买给他,他平时舍不得穿的那套条格西装。而且,这些日子里,他总说些让人想不到的话。那天,他大小便失禁了。我给他清洗时,他说,桂英啊,我的病也治不好了,只会越来越重,我不能总这么拖累你和孩子。他还说,受我拖累最大的是龙儿,常常忙于找人、找药、找肝源。要不是因为我的病,他现在还会在美国总部搞研制,说不定将来能成为个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全是我这糟老头子拖累的呀。临走前一天,他更是拉着我的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桂英啊,我们俩半世夫妻没做够,来世再做。好吗?说完,还搂紧我,用不残的左手抚摸了我半天头发。眼泪啪嗒啪嗒砸到我头皮上……现在想来,他是在跟我作最后的告别,交代最后的遗言。你们说是不是?
  听了桂英的话,成龙联想起了他去公安系统查看监控的情况来。那天,阿大出门打了辆出租,先去了吴山路。旧居没了,但路还在。他在路牌前伫立许久,把路牌上的字逐个摸了几遍。又打车去了横河桥。配件市场早湮灭了,高楼林立。连横河桥也加宽翻造过了,没了昔日旧貌。阿大在桥上来回走了几趟,复又打车来到龙翔桥市场。市场虽已几经改造,但还旧貌依稀。阿大伫立在早年间他的批发商铺前,傻傻地呆立了许久,只见他抬起衣袖来猛擦眼眶……最后,他打车往富阳方向而去,直到驶出监控区域,不知所终……
  当时,成龙就感到阿大走的线路很奇怪。如果父亲在做旧地重游,也应该先到龙翔桥,再到吴山路,然后去横河桥。这样路才顺,不用兜那么大的一个来回冤枉圈。现在想明白了,父亲是沿着他生命轨迹的先后,一一在和故地作别。想明白这一点,成龙知道老爸走了是件大概率的事了。一个高学历、高修养的精英竟失态到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老爸,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呀……
  我并没起身去劝止他。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论我如何劝慰,都是无力和无效的。而且,如此巨大的悲痛还是任其宣泄出来为好……
  我呆坐着,脑里久久盘旋着桂英的那句话,阿大已走了。
  可他真的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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