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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畔的冥想

  • 编辑: 觅涯资讯
  • 发表于: 2017-09-1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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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夏天最后一片嫩叶 
赶在秋天之前生长,当它 
绿色的表面掩饰不住加速的焦虑,我从 
蓝水里冒出头来,爬上池畔 
躺下来,用抚慰的心情看着它 
像慢镜头里的跳水运动员 
飘飞而下,并在它落在我脚尖 
或耳旁之前,把目光投向远处 
那道无声的玻璃幕墙——它隐约 
反映出半个游泳池,一座旧楼, 
一段马路,半个公园和公园右侧 
几乎与天空同色的篮球场。我试图 
集中视力寻找自己的影子,但只找到 
我背后电灯柱上的挂钟,它的指针 
正挨近下午三时。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赋予那个挂钟,我想,一点儿 
不同的意义。而我赋予这不同的意义 
以平凡的内容,清闲着,消磨着, 
好像生活的节奏已交由我全权处理。 
而我只是代理,我想。我的愿望 
其实是要把自己交给它,条件是 
稍微慢些,慢些,再慢些。 

我要使自己像一头牛那样徐缓,既然 
我已经像一头牛那样日夜操劳, 
仿佛被日夜操劳着。我把可能的委屈 
反刍到胃里,因为我深知草儿的价值。 
让我把话说白吧:我被速度束缚着, 
好像被一枚火箭绑架;我体内 
装满强劲的节奏,它们撞击着 
我这长方形的瘦身躯。我要把苍白的皮肤
晒成栗色,涂掉这黑夜的隐喻。我开始 
像预言家一样,拥抱着梦想。而我的梦想
就是打开一本诗集,在任何一个季节 
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辰,闲坐在 
任何一座乡间旧屋的门廊下,阅读, 
并让周围的事物——柳叶、槐花, 
稻穗、溪流——聚拢过来, 
浸透书页里的文字。而只要我愿意 
我可以像将椅子搬回屋里一样 
将所有这些意象搬进写作里, 
一伸手就能触及词语的浓荫 
和字丛下韵脚的潮湿;只要我 
打个哈欠,它们就会精神一振, 
恢复它们的意识,像一个午睡的家庭 
被一个远方来客唤醒,在惊喜中 
扇动翅膀,心房发出嗡嗡声。 

我把我的生命裂开成好几块, 
永远含着破碎的意义,一块生存, 
一块现实,一块家庭,一块诗歌, 
每一块又破得更碎,最终把意义 
变成了沙——每一粒都漏向孤独, 
但我不能也不想抱怨,因为 
我有的是耐性。因为耐性是一种 
内省的形式,而我有一颗 
螺旋式的心,它的尖端钻入 
深处,周遭喷出暴风雨式的碎屑。 
我希望把一种纤细的汉语 
写进诗里,并且是在昼与夜的 
夹缝中,在翻译家和自由撰稿人的 
接合处,在丈夫和父亲和儿子的 
交叉点,并且相信,它定能帮助我 
免于陷入上述种种关系的 
纠缠中,定能帮助我从疲劳中 
恢复元气,吸吮现实的乳汁 
——是的,我的梦想就是把诗 
写得水乳交融:一杯水是静态的, 
一杯乳也是,当两者混合起来 
就会活动,饱满,禁不住要溢出杯缘—— 
想到这里我已经饥渴起来,啊是的, 
我就是要写这样一种想起来 
就令人饥渴,读起来双唇就沾满 
白色乳汁的汉语……而我愿意 

为此付出任何,并且已经付出很多, 
代价。我一直在扮演多重角色,日夜 
跟它们周旋,为了每个月空出 
三五天,每年空出三两个月 
照顾、保护生命中这个最敏感的部位 
——我的水乳之诗,梦想之词, 
曲折之义。像一株爬藤,为了越过 
任何阻碍,我可以迁就任何阻碍; 
为了伸得更远,我可以 
在任何粗糙的表面上连脑袋 
也贴进去生根;为了攀向更高的光明 
我可以在任何阴暗处委屈如蛇。 
像一株爬藤,我把风雨也列入 
生长的预算里;我前瞻日月, 
后顾山川,我铺排、铺展 
和铺张我的枝叶;哪里有狭窄, 
哪里就有我的宽敞;哪里 
有枯燥,哪里就有我的繁茂; 
哪里有羊肠小道,哪里 
就有我绿色和光明的前景。当城市 
以交错的犬牙围困我的肉体,我已 
先于它而逸出自身。因为 
哪里有约束我之处,哪里 
就是我解脱和得救之路。 
我存在——故我蔓延。 



而我的破碎阻碍着,同时也丰富着 
我的蔓延。我的白天,我的睡眠 
也裂开成好几块。我在别人起床的时候 
上床,在中午被不耐烦的女儿唤醒 
送她上学;我背着她的书包,牵着 
她的小手,在电车的叮当声中打盹, 
在梦与现实的摩擦声中经历,并且相信 
这样才真正体会到,睡眠的幸福与痛苦;
然后回家继续两个小时或更多的 
睡眠,有时候挤出两个小时 
(为了健康,为了诗歌,为了健康的诗歌)
到维多利亚公园的游泳池去拥有 
另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它像 
一首深歌,把我变成水中物, 
助我学习鱼的品格;又像 
柔软的语言,考验我的温存, 
使我心潮起伏,使我懂得 
把阳光当成清风来享受,使我学会 
抚慰自己,暂且把生活搁在池畔 
像浴巾;尤其是隔着油漆的栏杆
我觉得我已经更加了解现实
及其超现实。在几乎是
热带的气氛中,在阳光的诱惑下, 
我就这么躺在游泳池畔, 
用陌生的声音跟陌生的自己对话, 
仿佛一杯水在跟一杯乳交谈, 

直到一个皮肤晒成棕色的苗条妇人 
闪着光走过我身旁,或一个肌肉健壮的男人 
把一拨水溅到我身上,或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 
瓢泼而下,我才再次使自己跟周围的环境
联系起来,并且清闲着,消磨着, 
想跟事物握手,跟现实拥抱, 
跟明净的远山打招呼。而我只是转身 
投入蓝水的怀中。这投入的动作 
何尝不是摆脱的动作,尽管 
我只是沾了一点儿自由式的边, 
尽管水的狂吻把我呛得直打喷嚏, 
命令我再次爬上池畔,气喘 
如牛。我知道,就像水也知道 
我这一切只称得上笨拙的挣扎, 
就像诗人在世俗的角色里挣扎 
——事实上诗人又何尝有一刻 
不世俗,他的歌声在水中 
也只能跟任何人一样变成冒升的泡沫。 
我像划桨一样,把我自己,这只 
小皮艇,划近看得见马赛克的浅水处。 
一个少年灵活如水手,绕着我穿梭, 
好像随时要骑到我身上,划着我 
驶向维多利亚港,等风暴来了 
再把我泊进铜锣湾避风塘。 



当我感到囗干的时候,我挣扎着 
站立起来,把护眼镜推到额头上, 
走到池畔餐厅的露天茶座,刚坐下 
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孩子。”

我看见我桌子对面已坐着一个老人,

穿着跟男侍者一样的白上衣,

好像在微笑着,再次唤我:“孩子。”

我感到他是一位多次向我传授 
诗歌秘密的已故大师,这一回 
他似乎已知道我又要向他求教, 
关于诗歌,关于生活,关于 
夹在诗歌与生活中间的委屈。

“语言是有知觉的,”他说。他的声音

像冬天早晨湖面上的一片阳光

徐徐融入水中,透过微弱的涟漪

把温暖扩散。“每个词都是一个穴位,”他说。

我看到一个由众多穴位构成的全息图,

一个个意象牵动彼此的神经。湖水

像隐藏着鲸鱼一般游动起来,

两侧树林的倒影开始摇晃,“写作

就像按摩,诗人是自己的按摩师,

对于他,疲劳和舒畅是同义词,”他说。

我试图看清他的脸,但它像太阳

 

拒绝让我辨认。湖水缓缓铺开,

向我展现一条宽阔的河流,

而我开始激动于远方的大海。

“写好诗是一回事,把好诗

写进汉语是另一回事,”他说。

汉语的独特性不是方块而是象形,

我已经分不清是他说还是我说。

“象形是一张神经网,牵一字

而动全诗,要写植物之诗,

呼吸之诗,肺活量之诗,每一行诗

都是承诺,每一个音节

都是誓言,每一个韵律

都是约会,每一个意象

都像游泳池里涌动的阳光

溶解你和你鼻尖下的波纹。”

我感到自己不是在听,

而是在吞,他说话像下雨

而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忙着避雨

还是应该忙着盛雨——也许

我应该干脆做个户外的水缸。

然后他的声音开始消退,

群山和田野逐渐明朗起来;

但我知道远方地平线上

云团又在密锣紧鼓,因为

我的心扔在纳闷着,

我的灵魂窝着闪电。

 

5

“关于诗人的世俗角色,

关于你的辛苦,孩子,你要明白,

委屈是时代的同义词,在委屈中写作

方能完美,委屈方能求全。

没有人比你更忧烦或不忧烦,

但你可以有,并且已经有了

比别人享受更多喜悦的可能性。

语言使我们得以一脉相承,

隔着几代相遇。当你梦见我

那也是我梦见你,当你书写

你的静脉便也流着我的血液,

你的诗句里也有我用过的字

——不是用过,我的诗存在着

我们在同一个神经网上。当早晨

缓缓从你的玻璃窗外醒来,你看见

而我看不见,但是当你把这个场景

写下来,我们便在文字中相遇了。

语言取消了时间,替代了空间,

那么,还有什么可以困住你?

你已经进入了自由的王国,

但你没有或不敢领悟这点,或者说

你正处在没有与不敢的分界线上,

你愿意梦见我,恰恰是因为

你正怀着领悟的狂喜,孩子,

而你要等我来给你肯定,

为你揭开爆发的盖子。现在

我已经为你揭开,你爆发吧。”

 

而我依然心绪平静,因为我知道

我不能爆发。在我们这个时代,

诗人只能窃喜,他为往昔的大师

而写,他文字的光泽

借助他们的脉络而生色,

他在艺术上繁茂,在现实中

只能愈加枯燥,甚至不惜在游泳池畔

做隔代之梦。在夕阳的余晖里,
椰树和棕榈树为彼此的形 
造彼此的影,诗人就是它们的形影下 
其中一个戴着护眼镜的泳客, 
大家都保持小小的神秘。 
如果他有什么骄傲,那就是 
他在现实中低头, 
而不向现实低头。 
他低头是为了向自己的胸坎 
承认他与众不同:如果现实

就是一个个方块,他可以

把它们变成象形文字,结在

一个超于现实的神经网上。

他的冒险泣鬼神而不惊天地
——当他创造一个个零的突破, 
只有他的祖先在屏息谛听。 

 

1997年

 (作者:黄灿然 选自黄灿然《我的灵魂》,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

  黄灿然,男,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香港,1988年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现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曾任《红土诗抄》主编、《声音》诗刊主编和《倾向》杂志诗歌编辑。著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和《游泳池畔的冥想》(三本诗集大部分重复,以最后一本编得比较全面)以及《奇迹集》;评论集《必要的角度》;译文集《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卡瓦菲斯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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