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金庸笔下的年轻人，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种——少爷和少侠。
“我爹爹乃是武当张真人首徒宋远桥大侠……”“我慕容家当年啥啥啥……”这一类就是少爷了。
少侠呢？“踏南天，碎凌霄。”“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这是少侠。
当少爷好，当少侠累。谁不想当少爷啊，说实话我也想。
不必说会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
也不必说河畔的金柳，夕阳下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你的心头荡漾。
单说那晚饭后气定神闲的芭蕉扇，还有留给你屁股底下的五套房，就有无限的趣味。
我爱的那些人里面，好多都当过少爷。杜甫爷爷曾经是少爷——“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曹雪芹爷爷曾经是少爷，康熙六次南巡，五次住他们家。
鲁迅爷爷也曾经是少爷，“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金庸小时候也是少爷。
金庸笔下的好多主角，也都是可以当少爷的。杨过本来是金国的少爷，袁承志本来是将军府的少爷，石破天是玄素庄的少爷，就连气质毫不高富帅的令狐冲，本来也在华山当个土少爷。
二
可问题是，有朝一日，命运有可能让你当不成少爷了。
杜甫忽然要饿饭了，曹雪芹忽然被抄家了，鲁迅忽然要天天跑当铺，换钱给父亲抓药了，金庸家忽然赶上运动了。转瞬间，一切都不再像从前。
就像金庸的小说里，主人公很少能顺利能把少爷当完的。令狐冲忽然当不成少爷了，老爷岳不群嫌弃他了；袁承志当不成少爷了，老爸袁崇焕大将军被冤杀了；还有杨过、张无忌、胡斐……都忽然当不成少爷了。
芭蕉扇没了，五套房没了，命运把你一下抛到冷酷世界的边缘，“枉说健儿身在手，青灯夜雪阻山东”。
何况，还有更多人天生就没有当少爷的机会的。比如小和尚虚竹，比如山里的孩子狄云。他们怎么办？
哭么？自怜自伤么？“假装在活着”么？有什么用！
幸好，武侠世界里还有另外一条出路，更艰难、更具挑战、但也更不平凡的出路——做不成少爷，还可以做少侠。
就好像浊浪滔滔中，鲁迅东行，金庸南渡。
苦练神功，仗义行侠，另起一高楼，另辟一世界。
三
我喜欢“少侠”这两个字。
乍一听，它是江湖上最平常的称呼。只要没上岁数的，背上挂把剑的，都可以叫一声少侠。
但其实少侠最难做。你看金庸笔下，有好多所谓的“少侠”，其实充其量不过是个少爷。
慕容复总想假装是少侠，宋青书总想假装是少侠，可本质也就是个少爷。走江湖，欺软怕硬，全没锐气；练武功，底子薄，不能自立体系。
还有好多人，倒在了从少爷迈向少侠的半路上。
林平之做不成福威镖局的少爷了，想要做少侠。他本来是个好材料，硬骨头，敢向恶人青城派叫板。
可是一来二去，他却变成了人渣，狞笑着一剑捅向岳灵珊：“我要向左掌门表白心迹！”
游坦之做不成聚贤庄的少爷了，也想要做少侠。他替父报仇，一包石灰扔向乔峰，也算是有血性。
可鬼使神差，他到后来只会抱着阿紫的脚，小野兽一样左咬右咬。
他们一个被复仇蒙蔽了良知，一个被女色颓唐了志气，都没做成少侠。
四
也有的人，一天少爷都没机会做过，却做成了标准的少侠。比如虚竹。
当一群江湖群豪，要杀一个小姑娘祭旗时，慕容复坐视不管，而武功差劲的虚竹却鼓起了勇气，冲出去救人。就因为这一步，少侠做成了。
数月之后，虚竹下山，体内北冥真气，已如恒河之水滔滔。
还有的人，明明可以逍遥自在做少爷的，却偏要打hard模式做少侠。比如段誉。
他完全可以吃着“大理段氏”的豪门老本，练几天一阳指，就能像欧阳克、宋青书一样，自动打败江湖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
换句话说，他不必多付出什么，不必当真去走江湖行侠仗义，就可以自动晋升精英的，弄个宋青书那样的“玉面孟尝”的外号，拿几个什么大本钟奖、十大杰出青年之类，很容易的。
可是他非要路见不平，多管闲事。他爱劝架，爱救人，坚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慕容复欺负人，他非要说三道四；乔峰犯众怒，他非要挺身而出护卫。
所以金庸给他一句判词“青衫磊落险峰行”。这一句词，少爷是当不起的，只能属于少侠。
五
曾有人评选金庸小说里最美的画面。
我不由得想起蝴蝶谷里，张无忌兴师起义，“举火燎天何煌煌”的那一幕：
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
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
壮哉，举火燎天！美哉，白衣如雪！
试想下，张无忌如果安心做武当派的少爷，“我爹乃是武当谁谁谁……”哪里还有举火燎天，哪里还能统帅群豪？撑死不过又一个小版宋青书而已。
所以，大爱“少侠”二字。
说句拗口的话，它是给没有机会的人的最好机会，比如虚竹；它还是给原本高贵的人的更高贵的选择，比如段誉。
做少侠，要有锐气，有锋芒，虽千万人吾往矣。
做少侠，还不能在名门世家的光勋里裹足不前，如宋青书、欧阳克。要独出机杼，自成体系，不人云亦云。
最后，用几句我喜欢的龚自珍爷爷的诗结尾吧：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这是少爷。
那么少侠呢？你猜对了！就是那首帅到飞起的《秋心》：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