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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息壤

  • 作者: 象牙儿
  • 发表于: 2017-01-28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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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十月,云顶镇就开始下雨,雨不大也不小,像落下了妇科病的女人,明明已经干净了,还嘀嘀嗒嗒不得停。镇上的老太太老太公都说,这种雨,可是近二十年来都没有过的。

 

雨就这样没完没了。

 

从云顶镇过身的扇子河,终于借雨发威了,水一直涨到镇上城墙边的钟鼓楼前,连打钟的人都只能踩着竹踏板跳上去,那样子正像来镇上靠杂耍讨饭吃的丑旦玩跳跷跷板,尽管如此,老太太们也没当回事,这水算什么呢?撑死也抵不过1968年的那场东冲西决的洪水,那场洪水可是把整个镇淹了个竖壁清野,赤身裸退的,老太太们只要提起这场洪水,便目瞪舌僵了。

 

打那年大发以后,家家户户在洪水淹过的废墟上重搭起了木楼,新楼盖好以后,镇里的老太公学了个乖,带起人到扇子河的源头荆县上去,用篻箕挑回一担担息壤(一种可以抵挡洪水的土壤)回来,先是在镇上钟鼓楼的正北边葺了一个土龛台,用的就是息壤,随后,家家户户也学起了样,在自家门前和每个厢房的角落上垒了息壤,并在灰炉罐里也洒上一点,初一和十五敬河菩萨的时候连息壤也一起拜了,有钱的人家,还会放上一挂一百响的鞭炮。说来也是奇了,自镇上进了息壤后,再也没涨过大水了,鸡到河边溜达,扑扇着翅膀,跳起来的浪居然连鸡毛都没打湿过。

 

可就是在这绵延无期的雨夜里,扇子河的水漫漫地浮上了岸。起先,淹了南城河边的一排人的屋,老太太们还是没把这毛毛雨的水放在眼里,天还没大黑就睡了。

 

镇上有个管事佬,他总喜欢管鸡鸣狗碎男盗女娼之事,这雨水天他睡得不安身,到了打更时分,便推开老婆软绵绵的胸脯,穿上雨衣,一跌一撞地跑到青石街上,点起个松油火把,挨家挨户地把临近南城地势低家的男人都喊了起来。

 

管事佬的敲门声还没敲过来,二蛋就已经在寸寸的身上摸爬滚打过两回了。

 

寸寸屋里人的是石二蛋,世家都是做木船的,一臂的腱子肉硬扎得很,拿起鼓棰都能在上面敲出沉闷的重低音来,可二蛋每天和她说话说不上三句。除了太闷闭这个毛病以外,寸寸还是很满意二蛋的,她自己也安分,因为她喜欢这双腱子臂。每晚都能枕在二蛋任意一只富有弹性的肉枕上睡着这就是她平常日子里最惬意的事了。虽然寸寸已过了而立之年,但她不显半点岁月,却被二蛋滋润得个云嫣雾脸的,有脸生的人见着寸寸,还以为她是没出阁的大姑娘呢。

 

好在二蛋有那一副腱子肉的胳臂,还有一副那木舂都舂不倒的身板,夫妻俩云山舞绕过后,二蛋的力气还是使不完。他随着众男人们下了南城。

 

男人们拖的拖船,拿桨的拿桨,一齐赶到扇子河最近城的三湾里,他们要准备好船,万一城被困了,就要把受困家里人最值钱的东西运到城东北地势高的地方去。

 

二蛋的左邻叫“关老二”,他为人勇猛义气,但特别好喝那口黄汤,说他是个关羽吧,他却又是个二钓子,没事就喜欢看姑娘看丫头们的脸蛋和胸脯,有了这个毛病后,人人便唤他作“关老二”了。因为近水楼台靠着月,他尤其喜欢在自家的木墙缝里看寸寸家的一举一动,每回偷看不是在黄昏暮色就是夜深人静,其实,他啥也看不到,但为了这缝,他屋里人硬是把墙壁给封了一层又一层加了水泥的息壤,就是拿斧子劈也不得开了。

 

这天傍晚,关老二上二蛋家闲话过后,又去镇王麻子家耍耍停停,王麻子家的老婆过生日,喊他多喝了几口黄汤,他便醉了。

 

管事佬喊了关老二家半天门都不得开,只好跟二蛋说:“想必是黄汤灌多了,他婆娘肥弄弄的,这会必定睡得沉,你就让着他一点儿,帮他把船给拉到栓子钉上去,否则今晚的船不够用。”

 

二蛋是个憨货,就是关老二起得来,二蛋见他懒洋洋的或是做不动也会主动去帮的,何况黄汤罐多了呢?关老二的船停在码头最西面,上头正好有棵老榕树,有几百年光景了,这榕树的子子孙孙都在这树身上,1968年那次大发,枝桠上还卡了一个小子,小子长大了,年年回来贡这树,这树被镇上的人称作菩萨树。

 

原本二蛋是可以用竹篙子把船弄直的,但因为涨了水,船不听使唤,竹篙子一点用都没有,二蛋便想从榕树上跳到船上去,他刚爬上树,想抓住榕树的枝挲下去,哪知雨天的树枝太滑溜,他还没来得及停靠就滑溜了下去,船却不在树下,不知横在哪里,浪里好手的二蛋却也是命里该绝,一个浪打过来,把石二蛋打进了浪里,还把他卷入了并不疯狂但暗流涌动的河里了。

 

一道来拖船防洪的人多,来来往往,并没有半个人关注着二蛋的去留和死活。众人摸着夜,把该转的转了,该移的移了,做到三四更天时便陆续回屋睡觉去了。

 

雨越下越大,寸寸守着熟睡的崽狗脊子,又望着空空的枕头,她有半宿没睡了,听着木门外那火把传送过来的嘈杂声,她心头攒动着一股说不清楚的焦躁,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

 

天还没大亮,寸寸便起了床,梳洗过后,去灶上捡了一个快烧灭的松把去找人,河堤早已被淹了,半个人影都没有。她跑到管事佬家去,他刚刚睡下,说没见着,她又急敲了关老二的家门,关老二的婆娘阴阳怪气了地囔嗓了一通,寸寸便顾不得平日的斯文和体面了,破了个嗓子在青石街上大声嘶喊,除了嘀嘀哒哒屋檐角流水的声音,哪里有二蛋的半句回声?

 

 

  说到死,寸寸并不觉得死有多可怕。

 

在她手上,就死过四个人。她自己的父母和二蛋的爹娘。但要是说到二蛋会死,而且还那么早,自己是没有任何防备的,这样的死,寸寸真的不曾想过半点。

 

在不阴不阳的阴雨天后的第四天,也就是洪峰最厉害后的两天,雨停了,扇子河也退了潮。就在退了潮的那天,扇子河下游的杉木镇,有个刚嫁去的年轻媳妇大清早在河边倒马桶,发现了二蛋的尸体。

 

事情是这样的,这媳妇一见到河上漂浮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她忙到岸上喊人,大家捞了起来一看,是一具男尸。媳妇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年轻媳妇发出了犀利的尖叫声,声音很快惊动了整个小镇。很快,他们就把二蛋尸体围得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过后,有人说:“吓,那不是云顶镇的石二蛋吗?”

 

虽然没有电话,但人的耳朵和心灵也可以传递神秘的人体电波的,二蛋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云顶镇。管事佬和关老二带着几个人,到杉木镇把二蛋弄回来了。

 

摆在寸寸面前的二蛋,像一个泡在巨大酸菜玻璃坛里的白萝卜,晶莹通亮。

 

二蛋身上穿的那件白色土布对襟衫,正是寸寸亲手为他缝制的,寸寸见二蛋平日里喜欢出汗,回了汗身体会虚,她便特意为他做了两身衫子,二蛋日日穿在身上,换了洗,洗了穿,不得停。

 

也不知是看见二蛋的那透亮的身体伤了神还是那白色对襟衫搐动了寸寸的神经末梢,她只是拿起自己日日绣花的针来,先是往二蛋那富含胶元蛋白的腱子臂上扎,扎得那已近腐烂的肉恶臭的水流了出来,她又扎自己的肉,关老二见状,便把她手上的针给夺了,她便捂着个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关老二裂着嘴闷着笑,他两只手搂住寸寸的头,像一头长了手的猩猩爷,抚摩着这个需要人百般爱抚的可怜的小寡妇。

 

 

没了二蛋的做船和打渔生营,寸寸日子过得自然是没了底气,平日她出门是咬含着嘴皮子,尽管嫁到云顶镇大几年了,她也没敢抬了头走路,而如今,没了二蛋,她更是大气也不敢乱出,只敢盯着鞋尖出门了。

 

二蛋走后的那段日子,关老二屋里的人到寸寸屋里倒是勤快得很,比她去县里她干哥哥家还勤快。她干哥哥是做鱼肝油生意的,送完了鱼的肝,肉就可以用来做酱。关老二媳妇到寸寸家来时,不是带几勺子鱼酱就是带几粒吃不完的鱼丸。每每寸寸都怏怏地靠在门前的木椅子上,不搭一句话。

 

关老二媳妇自觉没趣,但来了,她既然来了,又是带着一种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面子上,那绵里藏针的关怀总得有所表现吧?她的脸上,刻满了有丈夫的女人那种优越感,加上她天生有着先入为主的习惯,没话说也要捡着寸寸的七寸打。

 

她堆着一脸横肉说:“我说寸寸,你今后也和我上我干哥那做鱼油生意吧?鱼油的价钱看着涨,卖一次,管半年的。你色相好,要去日本卖,价钱还会多个块把钱的。”

 

“我不去。你晓得我不会打鱼,也不会打船。”寸寸有气无力地。

 

这点倒是提醒了关老二屋里的人,要学这门手艺,虽然关老二身子不算硬朗,但手艺却也是行家里手的,以前有二蛋在,关老二就是老二,可现在二蛋死了,关老二要当老大了。关老二媳妇回转来一想,不行呀!把她拉上,无论是自己干哥那儿还是关老二那儿,岂不是等于用小虾去钓鲤鱼吗?这可不行,万万不行!关老二屋里的人像看到了鲤鱼肚子里的虾米一样,她慌忙哄的抬腿走了。丢下寸寸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并不理会来如风,去如钟的热心邻居,即使居心叵测,她也懒得理会,二蛋没了,心里疼,这种疼,是需要时间的,纵使歧黄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医治好自己的内伤。

 

可关老二媳妇前脚刚走,寸寸也意识到了,自己成了寡妇,往后真得自己要养活自己了。思来想去,还有什么?真没别的了,如果说还有,那就一样——绣面吧,这是自己从来不外露的活,从娘家带来的绝活。少女时,帮着娘做绣面,帮着把嫂子讨了回来,然后,自己又靠着绣面赚了不少体面钱……再然后就嫁到了石家。接亲的那天,镇上人看见陪嫁,眼睛都看绿了,那风光没让二蛋丢脸,更没给自己娘家丢脸。

 

婚宴上,二蛋的爹娘见着自己模样俊俏,欢喜得自是合不拢嘴,连连跟自己父母敬酒,酒喝多了,老人便掏心掏肺,越是掏心掏肺,就喝个越没完没了。如果是好酒,酒劲后积薄发也说得过去。可那酒偏偏不是好酒,那喜酒却是流动货商卖的假酒,用了酒精勾兑的,是二蛋那糊涂娘贪便宜,买了两大黄桶。

 

酒席还没散,寸寸她爹娘就受不了啦,回到客厢房里睡着,口里喊着“头疼,要炸了!”,寸寸以为他们只是喝多了,本来亲家没有随女过来的习俗,但二蛋家没兄弟,二蛋爹娘邀得勤,寸寸爹娘就没回去,寸寸可是他们的心头肉,看着她嫁到夫家才放得心,于是他们就在西厢房睡下了,寸寸心想,这喝多两杯也不是怪事,往桌上摆好两盏茶就出去了,半夜也没过来看。另外一边,二蛋的父母被亲客们罐得也直喊好,没等客散也就回房睡去了。婚宴上,二蛋学了个乖,用水当的酒,自也无事。可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第二天,寸寸端了茶,挨了个的去敲四老家的门,先是看到二蛋父母死在床上,寸寸连忙去搬救兵,等她跑到自己父母厢房时,他们俩也早已直挺挺地躺在那了。真个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呀!二蛋也吓得懵了个头,连哭都不会了。

 

法医说是脑溢血、心脏病引起的心肌梗塞。

 

寸寸后来才知道,酒宴上还有喝多了的,回去后也翻倒了五六个,他们连夜去镇卫生院洗了胃才了事。

 

喜事成了丧事,自己也成了云顶镇不折不扣的丧门星,她日日哭,哭得眼睛都要瞎了,还是二蛋务实,硬是把她从马上就要分裂的精神旋涡中拉了回来,缓过神来后,寸寸就自己再也没摸过绣花针,只是守着二蛋和石崽狗脊子过活,所以,这些年,连二蛋都不知道自己会拿绣花针,那镇上的人就更不得知了。如今,自己又重拾旧活,还靠这个去糊口,想到这,寸寸的鼻子就酸得疼。

 

 

 

眨眼到了秋风萧瑟的深秋,落叶飘零的当儿,冷也渐显得那么不近情理来。

 

寸寸早已把堂屋改成了门面房。绣坊就这样,像一朵开放了多时却依然娇嫩的牡丹,虽然没有举办打锣敲鼓的传统商铺开张仪式,但店里的生意还不错,养活她娘俩倒是没问题的。

 

如果没有这阳光翻新的日子,也许寸寸就把二蛋那暖得有点发烫的腱子肉枕头给忘了,就像当年双亲在同一晚去世一样,过了个一年半载,再大的伤痛拿出来说的时候,也就成了春雨初泄,夏日刚拂。可阳光偏偏要勾起寸寸已经心如死雨的那点浮想。

 

在寸寸的记忆里,只有一件事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而此事并不是来自二蛋,究竟是谁,只有寸寸自己知道,她倚坐门前的时候,常常发呆,一呆就是上一时半会的,路过寸寸绣坊的人,有的以为她在看蚂蚁打架,想象力丰富一点的则以为她想二蛋了。

 

一年的光景就在发呆中虚恍而过了。

 

这天,天气又出奇的好,太阳一如既往地模仿起管事佬的做派来,准点出来,准时撤走,虽然有点刻不容缓,但也有条不紊。

 

  寸寸把她绣好的绸面啥的都拿出来,挂在木板子的墙壁上。她把绣面挂在上顶处并不起眼的位置,绣面上的金丝在充裕的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今天并不是赶集的日子,不过,这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因为初冬最炙手可热的日头而多了许多。往常这个点,寸寸是做完豆腐就送石崽去小学堂,然后回到屋里忙一天的生计。太阳出齐全后,寸寸并没有坐在前屋作坊前守摊,而是在后院的厨房里炒小菜和蚕豆,还没到深冬正好可以睡一睡懒觉子,这不,她还没吃早饭呢。

 

灶屋里的浓烟和锅子铲子碰撞的声音搅和在一起,把寸寸原本寂寞的日子打扮得得粉花光鲜的,她一心想只想着日子,偶尔也会想想那个遥远的秘密,如今,随着二蛋的死也就不那么令人心惊肉跳的了,可她不曾想到一大早就有来过问她绣面的顾客。

 


 

“这条带龙的多少钱儿一面呀?”

 

  浑厚、低沉、磁诱而又陌生的年轻的男音重重地砸在绣坊的正门前。

 

寸寸隐约觉得有人在铺前问话,她不确定,也不去理会,抬手又扬起锅铲来炒她的蚕豆,直到她听得真真切切。

 

那是一个多么富有雄性才有的浑厚、圆润、诱人的男中音啊,她恍若觉得遥远的地方奔来了一头豹子,向她示意,向她问好,她惊慌失措地丢下锅铲跑了出去。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英俊威武的后生正站在阳光下翻摆着那面绣了龙的巨幅绣面。

 

后生的眉毛又浓又粗,犹如一个玉盘里泼的两扇浓墨,两道墨宝下面是一对黑咚咚的眼珠子,寸寸呆呆地盯着那浓眉看,而后生却眼皮都没抬一下,痴痴地看着手上的绣面。

 

  等到后生抬眼看寸寸的时候,寸寸马上把眼睛眨了几下,她假装看天,看地,看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不看后生。

 

后生温和地看着寸寸,沉默了几妙钟后,他极度客气地问:“这条龙多少钱儿一面呀?”

 

寸寸明知自己手里有油,她还拼命用围裙揩,围裙怎么能揩干净手上的重油呢?手缝里都是油呀!

 

而后生又追问了:“这条龙多少钱儿一面呀?”

 

“不知道。”寸寸慌忙答道。

 

“这是你的店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呃,这是我的店,是我的店,但我不晓得价。”寸寸竟然忘了价了,她想,一定是这肥腻腻的厨房油惹的,自己多少钱都记不住了。

 

“你这人真奇怪,自己开铺子卖绣面,多少钱都不知道,还怎么卖呀?”后生有点懊恼的样子。

 

“呃,一百块钱。”寸寸勉强说出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她没有经过大脑,而是忽然之间迸发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系统怎么忽然之间就轰塌了。

 

“我看到这里有个牌子,写着一千块,是这个绣了龙的图吗?”后生偏着头问,眼睛瞥向寸寸。

 

“呃,”寸寸想起来了,自己为了做到童叟无欺,每个绣面的下面都贴了价格牌的,一般的情况,她不给还价,因为她的价那是良心价,也是自己和石崽赖以存活的底线,平日她是概不还价的。而这后生奇怪了,既然都看了牌子上的价,干吗还问自己价多价少呢?

 

“呃,呃,是一千块。”

 

“那你为什么说一百块呢?”

 

后生的话让寸寸很难堪了,从来没人这样质问过她,自己都开了价了,对方还把自己回拉,对方是蠢呢还是故意装?寸寸满脸恼愠,“一个小娃秧子,要龙作什么?不要就不要,罗嗦什么?”

 

  “谁是娃秧子,我是帮……帮别人买的。”后生被寸寸抢白后并不生气,他还是很温和地看着那绣面,“那到底多少钱?”

 

……

 

“你拿走吧。”寸寸几乎没有想什么就说了,说完就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

 

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从一百块钱降到不要钱了,可她呼吸窘迫,不敢去想原因,她只想把这个令她几乎要复活的兴奋给压制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龙送给他好让他快些走,但另一面,她却不想这后生马上离开,她可以热切地感受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正在激奋地奔涌着,如果后生走了,血液会凝固,也许会倒流,这是件可怕的事,而同时,她的内心也在使唤,把这个后生留住吧,哪怕多留一分钟也是好的,也许,这就是寸寸反其道而行之的原因。

 

“得,我今天没带钱出来,路过,我觉着挺好的,下回来,我一定补上。”后生见寸寸忽然说出不要钱的话来,也是惊了,后生分明看清了寸寸退让背后隐藏着的进攻,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从容地走近寸寸,把钱放到寸寸正抓着围裙的手上,潇洒地转了个身,翩然离去。寸寸在他转身的时候,感觉那股雄风正向自己扑来,她抬了眼看了看,后生只剩下一个完整的背影,那土赫色的绒衣下面,是一双那么修长的,穿了那么得体和好看的军裤的腿。

 

 

 

后生走后的这一整天,寸寸一会儿围在灶台边唱歌雀跃,一会儿又没精打彩地坐在小椅子上叹气。

 

寸寸的歌声引来了隔壁关老二家的,她这天都来了好几回了,她见寸寸的高歌以为二蛋死后寸寸终于全面爆发了间歇性神经病,作为邻居,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要来制止的。

 

要知道,后生在街上买绣面并不是走了一两家,他也在关老二家的左邻家逗留过,不过没看上她家的绣面。这一点,关老二家的早就知道了。

 

关老二家想和寸寸打卦,可寸寸不理她,她正自觉没趣要走,发现金牌位置的那块龙图绣面不见了,她惊讶的喊了起来:“呀!你那面龙绣出手啦?”

 

寸寸笑了笑,看起来神经挺正常的。

 

“卖了。”

 

“多少钱?”

 

“一百块。”

 

寸寸做好了心理准备,关老二家的曾经想出五百块钱,自己都没卖,她本不想跟这个爱搬弄是非,大惊小怪,人长鬼短的人说话,可她今天高兴,高兴了就没遮拦,对呀,就是没遮拦,人家那广东揭阳水泊英雄没遮拦穆弘正是自己男人二蛋最崇拜的水浒小哥,对了,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提起二蛋了,自己差点忘了这个名字。如果二蛋知道自己花光了攒了一年的丝又花了三个半月时间织缎,十二天反复染色,绣成了九十九朵牡丹,两条龙,两只凤,光包边就花了二十来天,结果一百块钱就出手了,二蛋会怎样看自己?后生嘴里是说“我今天没带钱出来,路过,我觉着挺好的,下回来,我一定补上”,世上难道还真有这样守信用的骗子?

 

寸寸不信,真不信。

 

但越是不信,可寸寸就是做了,做了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事。打后生走后,寸寸不停的问自己:“今天碰到了个鬼,是自己脚上生了钉还是嘴巴被胶糊住了?”话虽这样说,可寸寸硬是生生地看着他把绣面拿走的,不,是明目张胆地抢走的。

 

  “寸寸,你卖给那个外乡人了?那人可不像个有钱人呀!在殷家出价,只出了二十块,被殷家媳妇骂了一头狗血出来的。你那条龙,人家出六百也不卖,你一百就出手了?是送了吧?他是什么亲戚?值当你这样烂便宜的甩出去?”关老二家的义愤填膺,越说越怒不可遏,她简直要把手伸到寸寸的脸上去了,如果狂风刮过来,她一定会趁机给寸寸扇上一个耳刮子的。

 

寸寸也知道关老二家的说得对极了,如果等到明年开春后,最多到晚春五月,卖到一千二百块都不成问题。云顶镇的绣面作坊就十来家,没一家绣龙,就是绣龙,也是机子绣的,和寸寸手上的活怎么个比法呢?

 

 

 

  初四,又到了云顶镇赶墟的日子。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直到午后人才多起来。这段日子倒也风平浪静,寸寸既没有围着灶台高歌,也没有在外面看店“垂钓”,她已然忘却了那一百块钱一面的镇店之宝不慎流落骗子手里的民间故事了。

 

寸寸吃过了午饭,抱着崽狗脊子到东头老六家的铺子外去晒太阳,老六家的说上回进了一箱子丝线回来,是日本货,颜色艳着呢,寸寸正想看看那日本丝线究竟怎样个艳法。

 

  太阳还没把衣服晒热,寸寸就感到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这种感觉像百年难遇的电光,从头到脚都让人惊怵。

 

寸寸扭头一看:天哪!正是那天来买绣面的后生哥!

 

  “这是九百块,给补上。”后生露出一脸脆生生的笑,“去你的绣坊找你了,你家邻居说你不在,我找了一圈才发现你在这。”

 

  “谁说的我要卖一千块呢?”寸寸为自己的回辩给镇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小哥会来,她更没想到小哥还真按一千的行价补了缺。

 

  “这是你儿子呀?好乖!叫叔叔!”后生见了狗脊子,满心喜欢,不由分说,从寸寸的身上把狗脊子抱了过去。

 

   狗脊子大了,懂事又不懂事的,本不想让后生抱,但看到他穿了条军裤子军鞋,便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寸寸,而寸寸呢?早就六神无主了,目光呆滞,什么表情都没有,狗脊子见从寸寸那得不到实质性的答案,只好顺其自然。说后生鲁莽也好,执意也罢,总之,狗脊子是到了他的身上去了,寸寸也任由后生抱着,就像那天后生拿走绣面一样。

 

等后生抱稳了狗脊子时,寸寸把到手的九百块钱重新塞回到后生的裤兜里,可后生不要,他一手抱着狗脊子,一手把钱放到寸寸手里,两人在街上推来推去,惹得街上的行人不断回过头来看。

 

  最后,后生赢了,钱到了寸寸怀里。

 

  他们快走到寸寸的绣坊时,后生猛地问了一句:“怎么没见狗脊子爸?”

 

  寸寸没答腔,狠狠地从后生手里夺过狗脊子,转身走回绣坊后屋去了,把后生晾在那里,很一会儿,后生都像一根打好的木桩,一动不动。

 

 

 

  云顶镇的天刚黑下来,扇子河里的水继续发出那一澈见底的流水声,城南一带,离河近的人家都能听到。

 

  从不串门的远邻吴嫂居然串到寸寸家来了。

 

“我说狗脊子他妈,你还绣龙吗?给我也绣一面吧?”吴嫂边说边四处打望着,她分明看见了寸寸手里正在绣的龙还要找话说。

 

“谁说我在绣龙呢?”寸寸没好气地回了句嘴,一定是隔壁的关老二家的传出去的,她近来越来越像狗崽队的人,电视上不正好在爆英国戴安娜王妃的死吗?戴安娜自己是知道的,虽然她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就是孙猴子来了,也未必一个跟斗就能翻过去的,可是寸寸就是喜欢她,不仅喜欢戴安娜的模样,还喜欢她的运气,如果自己……有了这般运气,说不定比戴妃还要洋气,还要遭举世之闻名。该死的狗崽队,硬是把自己心中残存的那点可怜的少女怀春的梦给掐灭了。看到吴嫂来屋,寸寸不仅神敏触觉还心生厌恶。

 

吴嫂煞有介事地坐了下来,把带来的一箱“龙须酥”故意往寸寸面前摆的桌子上一推。寸寸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你晓得的哪,我那远房侄子不是当兵去了吗?转了一圈,原来他就在我们镇不远的鸳鸯沟的部队里当兵。说来也巧,他那天一大早就提了大包小包到镇上来看我,还带了一个战友来。……”吴嫂有话又不说完,眼睛直瞟向寸寸,“是这么回事,他的战友没在我屋里吃饭,到处转去了,转过来转过去,居然转到你这来了。”吴嫂语无伦次,“你晓得的哦,我那时在灶屋里忙饭去了,不晓得这回事。后来,我侄子回去后……”

 

“你到底是要讲你侄子还是他战友?”寸寸急了。

 

“你别急嘛,我没说完。事情说来也很简单,我那侄子后来又来了一趟,还是和他那战友,说,他战友……想认识认识你。”

 

寸寸明白了,原来吴嫂是来做媒的。猜得不错的话,那被保媒就是那后生。

 

“他不是认识了我吗?”

 

吴嫂狡颉地看着寸寸,“你也不是黄花闺女了,我直话直说吧,他是看上你了。”说完瞟着寸寸直笑。

 

  寸寸听了吴嫂的直言又高兴又不爽,高兴的是他终于出手了,不高兴的是吴嫂讲话一点艺术都没有,“什么‘你也不是黄花闺女了’,难道她自己就是黄花闺女吗?”想到这,自己也笑了,吴嫂以为她笑了只道是答应了,正欣喜地准备起身去抓她的手,哪知寸寸却却不慌不忙地说:“吴嫂,你就别笑话我了,我没那福气。”其实,寸寸说这话的时候心像要从嘴里喷出来了,她拼命咬住嘴唇,不让吴嫂看出她那颗正往外突突乱喷的心。

 

  吴嫂见寸寸不冷不热,以为二蛋才死了一年她有点难为情,便说:“寸寸,不要等口干了才去打井,你是我们镇上最漂亮的媳妇,百年不得老的,别人说你是……扫巴星,我可不这样看。我和我侄子的战友一样,眼力好着呢,我本想着,等石二蛋满了三年,我再物色一个好人家给狗脊子当爹,可巧,他战友就相上你了,你说巧不巧?”

 

  寸寸说:“是巧呀,他几岁,我几岁?我都可以当他娘了。吴嫂,你真莫取笑我了。要是,你没别的事,就请回吧。”说完,寸寸又把桌上那盒龙须酥礼盒往前一推,和吴嫂刚来时推得一样。

 

  吴嫂也不再接话了,手扶着木板墙,像是眯眯笑,又像是面恼羞面怒,三步两步便走出了门。

 

 

 

  夜深人静。

 

狗脊子早睡了,寸寸倚靠在木栏床上,闭了眼,脑袋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吴嫂说过的每一句话。直到现在,寸寸才知道那个后生的真实身份,可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非要和战友的婶娘来说呢?拐了个弯子,吴嫂知道了,等于关老二家的就知道了,也就等于全镇人都知道了,如果不成,那别人怎么看呀?再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人家是谁?军人哪,何况,那后生,那逼窘的气势,比自己小了有八九岁吧,唉,如果自己早生多少年,也许世界的花草会是另一番模样呢?

 

想着想着,寸寸就伤感起来了,打二蛋死后,寸寸没事就哭上一回,她对自己的辛怨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不觉得寂寞是个问题,但她那颗不死的春心,即使二蛋在也没死过,只不过,春心常常被二蛋那身硬邦邦的腱子肉给覆盖住了,而一等二蛋没了,这被掩盖起来的春心又像一盆刚刚浇灌过温水的黄豆芽,趁着月色,变得强大起来。寸寸又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百爪挠心起来。她想把这股意气蓬勃的春芳给扣下去,像冰雹子一样,狠狠地打在每一根冒出头的春草之上……

 

  “咚咚咚……”

 

  寸寸明明听见有人敲门,但她不敢确定就是自己家屋的,她屏住呼吸,听了又听。低而密集的声响连续敲了五次,寸寸才下了床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寸寸还没看清,外面的人就顺势一闪而进了。

 

  “是我。”后生说。

 

  寸寸愣着。

 

不用说,寸寸也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正在茂盛长大的春草之力。但寸寸不敢看,她怕自己无法抵挡春风的芳华,她害怕这颗并不茂盛的春芳还没强大就死在当下。

 

  “我要娶你。”

 

是那个后生,让寸寸从不敢正面去想而又实实在在地在不知觉中已然朝思暮想的人。寸寸的眼前一黑,顷刻之间,她觉得大厦中倾,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就倒了下去,吴嫂来时她那颗突突外跳的心此时真的要突出来了。

 

  “相信我,我会像你二蛋哥一样疼你!

 

……

 

  “我只会比他更疼你,我不要你干活,我养着你和儿子。”

 

……

 

这个后生,军人,在黑暗中,把自己的唇盖在了寸寸的红唇上,他把寸寸紧紧地箍着,像一条蟒蛇,箍着一只翠绿粉嫩的青蛙,黑暗中,寸寸扭动着自己的腰肢,她感到自己的腰被箍得要断了,而自己的手则像一个迟到的电影放映员,急急地拉开幕布,她把这个后生,军人,身上的军装毫无保留地给脱了下来,她要把自己惶恐和骚动已久的心交出去,做一个巨大的试验,或者是赌博,但这并不重要,寸寸想从那没有火光的漆黑的夜去舔牍那片带腥味的荒地,慌乱中,她碰到了那颗带着五角星的硬金属片,虽然薄,但她知道,那是她的骄傲,她的荣誉和她的希望,她要把那颗代表着她希望的金属片留着,永远留着。紧接着,后生,军人,也完成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一切,他们相拥而对,只剩下一对还没来得及对话的灵魂在黑暗中漠漠对视,寸寸依稀觉的熟悉,又依稀觉得陌生。可喜的是,这个后生,军人,还是个童子。此刻,寸寸的眼泪从自己脸上流到了了后生,军人的脸上,又流到了抱着他的自己的手上。

 

  扇子河的水声掩盖了燃烧的火焰。寸寸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了五更。

 

 

 

  管事佬总是喜欢口里叼根烟到处跑。他路过寸寸的绣坊,停了下来。

 

  “寸寸啊,听说你要带着狗脊子嫁人了?”

 

   寸寸脸一红,“谁瞎说啊?”

 

   管事佬说:“寸寸,我们云顶镇,世代生活在水边,男人个个是浪里跳的排古佬,上马能打得猎,入水能捉得龙,女人个个貌美如花,贤惠淑德,老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凡事悠着来,你的双亲和二蛋子,可都是好人哪!就是死得早了点。你要带着娃嫁人,那也要瞅准了,眼睛莫斜着看,要是找不到回来的路,是对不起二蛋的!”话说完,管事刁着一管水烟就悠悠的走了。

 

  寸寸听得这话,如青天霹雳,愣在饭桌边,镇管事走了都不晓得。

 


 

已近隆冬了。

 

后生一个月才来了两回,每次都是天麻麻黑的时候。

 

  进了腊月后,后生就再也没来了。

 

  没有后生的日子,寸寸每天心不在焉地玩手里的那块薄薄的红色金属片,带五角星的。谁来了她也没精打采,除了自己,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入冬后,已经下过了一场雪,虽然不厚,两天就散了,但毕竟是下过了雪。寸寸守在炉火前,烫一壶花间酒,每天都在丝织上绣上几个字,不是“昨夜小楼又东风”就是“昨夜无眠又无休”,这样的物什是卖不出去的,谁要那云山舞绕,没头没尾的东西?

 

往后,更冷了,下了第二场雪。寸寸的手里只剩一个电话号码了,她把号码绣进了丝织里,每天像狗脊子念书一样默读个十遍百遍的。

 

可后生依然没有来。

 

很快就要过年了。

 

寸寸每晚用绣花针把墨刺进左手臂上,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泪水,也淌扬过后生的汗水,寸寸把后生的电话刺进了肉里,这样一来,就不必再默读了,无论怎样,那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关老二家的来借着送鱼丸又来了明查暗访了,比街道的刘干事还勤快。

 

“这大过年的,你和狗脊子到我们家来过吧!我干哥今年大发了,要到我们家来过年,他正单身呢,要是他看上你,说不定你就成了鱼肝油大王夫人呢!”

 

不说油也罢了,说到油,寸寸就腻歪,她正没处出气,听到关老二家的这么一说,便第一回歇斯底里起来,抓起针线,锁针钻,簸箕箩,一不咙耸全甩到了墙上,地上去了。关老二家的没见过这架势,像偷嘴的狗,落荒而逃。等关老二家的一走,寸寸就呕了出来,不只是胃里的,她几乎要把肺里的还有子宫里的藏着掖着的东西统统都呕了出来。盯着那一地的废物残渣,寸寸觉得自己也和它们相差无几了。

 


 

寸寸跑到邮电局的IC电话亭。

 

电话通了。

 

  “是你吗?”寸寸问。

 

  电话那头,依然是低迷的浑厚的男中音,既熟悉,又遥远,他答道:“是。”

 

  “你怎么不来了?”寸寸问。

 

  “管得紧,不让出来。”

 

  “你想我吗?”寸寸又问。

 

  “想。”

 

  “你胡说。”寸寸不信。

 

  电话里一阵集结号声,“要集合了,挂了。”

 

 

 

  云顶镇不再下雪,而是进入了冰冻,扇子河上的冰都可以开汽车过身。

 

还过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寸寸不想再恍惚度日,她见不得自己屋里的一针一线,她一见到,就恍若看到那个正在向她憨笑的后生,浓眉,大眼,虽然是单的,但那么英气逼人,那么透明清澈,就像扇子河结了的冰棱子。没人的时候,她觉得每一根针都是他,每一根线也是他,自己的喃喃细语,对着他说,只有他才配。

 

寸寸再也无法忍受黑暗中那个飘荡在半空中的孤独的灵魂,她必须要寻找个交代,否则,她手上的针会问她,她手上的线会问她,黑暗中自己揪下来的那颗薄金属片会问她,自己怎么向这些衣食之神交代?

 

寸寸找来木棍,她戴上毛手套,穿了她最喜欢的驮藕色的大棉袄,那种颜色,曾是她和后生最喜欢的颜色,她已经把它当成生命之色了。

 

一路上,空气干净,像漠北的林场,二蛋带她去打过猎,那里还有二蛋的远房亲戚,但寸寸没法再踏进半步了,她认为那里的土地宛若人,有心脏,有鼻子,有眼睛,也有血,那里的土地隔了时空,也能瞥见自己那肮脏的肉体,和变了颜色的血液。

 

寸寸不敢踏入半步,她唯有绕道,绕得越远越好。

 

本要走半天的路程,寸寸走了一整天,她穿过了芦苇林和杨树山。

 

枯叶零星星的在风里摇摆,冰川子一会一个响,从树皮上掉下来,砸在地上,立即碎了。

 

五十多里走过,寸寸终于找到了鸳鸯沟,到了营地,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鸳鸯山,两座大山,像公鸳鸯和雌鸳鸯,它们俩俩相望,它们含情脉脉,它们永不离弃。寸寸痴痴地看了会儿,一眼就看到了扎在俩山之间的营房,那是一个四合院围起来的营房,她还看见一面被冰冻起来的红旗,飘不起来,寸寸的心一下就紧了,和那红旗被冻的滋味一样。

 

哨兵很威武,尽管在寒风中,他也不眨一下眼睛,路灯下的哨兵,并不对这个外来的冻得鼻子发青脸发白的俊媳妇存有半分热情,他告诉寸寸,谈话不能超过十分钟,卫兵连半个顿号都不肯再多说了,直接去营房,把后生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后生出来得仓促,只披了件穿军大衣,但不影响他矫健的身姿,他的眼睛左扑右闪,身体像一只左蹦右跳、跃跃欲试的羚羊。

 

见到寸寸后,他跳得更敏捷了,他的脚似乎没落地就跳到另一片雪地上了,后生左手哈了哈右手,口里的热气直往脑袋顶上冒,可还没到他的额头,就被寒风化整为零了。

 

寸寸不管他怎样跳,她只想找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给她带来了一种亢奋的力量,让寸寸明白了什么惊心动魄、什么是荡气回肠、什么是生死相依、什么是梦牵魂绕。现在,寸寸只有死死地盯着后生那好看的浓眉大眼,她才能略为心安一点。想当初,自己不就是被那两条墨宝一般的眉毛给唬住了吗?说起来真可笑,也真幼稚,可人活一世,幼稚一回又如何呢?寸寸想到着,便觉得寒冬也不那么寒冷了,即使那眉毛底下的大眼睛里已经人去楼空,寸寸也觉得可以飘过,只要后生心里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怕!对,不怕!想到这,寸寸心安稳多了,她想走过去,握住后生的手,紧紧地,她要用自己身上的体温和体香提取寄存在后生身上的爱情。

 

可后生见到寸寸靠近,就跳得更高了,起先是向左右弹跳,现在他开始往后弹跳了。寸寸听他说过,体能训练里他最喜欢长跑了,而且他的跑姿非常优美,战友们都说,看他跑步就像欣赏霍尔金娜的艺术体操。寸寸从没见过他搞过体能训练,她幻想过无数次他那藏羚羊梅花鹿似地长跑,就是没想过他像现在这样大幅度的弹跳,还是躲避着自己咄咄逼人的热血沸腾的弹跳。她只见过他在二蛋睡过的地方滚来滚去,寸寸不放心,问:“我什么地方值得你这么爱呢?”后生的莞尔一笑算是替代了所有的回答,寸寸更不放心了,好在他滚得不远,每回都滚得恰如其分,不是滚在自己的眉毛、胳膊边就是滚到了自己丰满有质的奶子边,寸寸只有抚摸到他脖子上那两颗军徽的位置上的肌肤时,才隐隐约约感到一点宽慰。

 

而现在,这种宽慰再也找不到了,他不想再滚了,他只想跳。他跳得可真高呀!

 

  “你真的不要我了?”寸寸逼着自己说出这句最不愿意说但又必须说的话来。

 

后生从单薄但还是有一息温度的睡床上爬起来的,早已是满脸不悦了。风在肆虐地刮着,风声几乎湮没了寸寸的话,他没有出声,继续往后循环弹跳。

 

寸寸忽然又心疼起他来了,寒风凌厉,纵使他有铁骨钢躯也抵挡不了呀!但她还是要把话问个清楚。如若在以往,她会当一个称职的农夫,去怀抱一条已经被冻僵的蛇,她不畏惧蛇,她做好了准备,如果真是毒蛇,也要用自己的身体当成解药去感化这条不会恩将恩报的毒蛇。

 

他在路灯和哨兵的监视下继续玩跳来跳去的动作。寸寸停留在原地。他们就像演员和观众,一个在演,一个在看。谁也不会贸然而动。前进一步,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后生循环跳跃的时候已经离寸寸越来越远了,他几乎跳到了哨兵站岗的位置,当寸寸意识到眼前这个单衣战士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他那滞纳许久的回音,还是背对着寸寸的,她可以想象,他一定是抱着拳头呵着气说的话:“不是,我把我们的事跟我叔说了,他说我是家的独子,我叔批准了我去南方一个军校深造,你说,我总不能老在这山犄角旮旯里呆着吧,话说着,或者是开春,最迟明年秋天时,我就会过去读书。”

 

寸寸知道,他的叔说的话就是圣旨,真的,说一不二的,像古代的皇帝说话。无论是现在还是倒回去多少年,谁要是有一位叔叔是将军,那还愁什么呢?

 

寸寸还想说句什么可以和“将军”这个身份相顽抗的话来,也许上不了台面,也许还夹杂着些尊严,但得理又如何?能能把地撼动?把山震倒?能扭转乾坤?即使把正缩在肠子消化的话拿出来也许都没什么用了。尽管寸寸觉得自己连草木都不如,早就枉生一春了,但她还是把眼泪留在泪腺里。

 

她猛吸了一口冷气,脑袋里没有魔鬼,只有掌握着魔鬼的冲动,寸寸被冲动调动了,她决定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哪怕是难听之极她也要说,可等她抬起头来认真再看后生的时候,他已经直奔营房去了。

 

在这滴水成冰、寒风侵肌的冬夜,寸寸只听到空中飘来了唯一,也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后一句孱弱的话来,这话就像一个没有足月就生下来的弱婴:

 

  “你忘了我吧!”

 

寒冷不仅是孤独的,还是那么熟悉。一直以来,寸寸都在孤独中度过,她从来没有幻想过明天,如今,又只剩下了自己,孤独谶弱的脚步彷徨在路灯底下。寸寸恍惚看到那两扇如浓墨般的眉毛还在自己的唇边移动,她好象还感觉那如旭日般温暖的胸膛继续温暖着自己的身子,这股不高不低的冷暖,正变成扇子河冰面下的暗流,这是一股从没有停止过涌动的暗流,这股力量足已带走十万万个自己,和自己那孤独的魂魄,最要命的是那暗流将带走后生根生蒂固在自己身体里的电话号码,以及由和柔情、蜜意、谎言、胆怯、虚伪、背叛共同编制起来的过去。

 

寸寸不想让暗流带走二蛋那样带走这一切,她想用一种东西,譬如息壤,把它们堵住。

 

 

 

  寸寸从沟沟里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一身的冰棱子,眉毛都冻住了,满嘴发乌。

 

寸寸没在家的时候,吴嫂来过两回了,第一回是送饺子,第二回是来送狗脊子,好在狗脊子最喜欢吴嫂的满崽了,他们玩得和亲兄弟一样。

 

吴嫂没找到寸寸,她就替寸寸看着狗脊子,一直到天亮。

 

当她见到寸寸冰雕塑一般的模样时,吓得和已经下了锅的呆鸡一般,她忙问寸寸去哪了?发生什么事了?寸寸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言语的女人,吴嫂第一回来做媒的时候,寸寸就是那样,如今,寸寸还是那样的神情。

 

  这天,正好是大年初一了。

 

炮竹响起了,吴嫂帮寸寸烧好了水,她见寸寸脸色阴沉,没了往日的血气,便不同她搭腔,又带着狗脊子去自家耍去了。

 

剩下寸寸一个人。

 

她先是呆坐了一回。

 

然后,她起了身,向灶垄里说了一句话,然后又对着头上的空气说了一句话,她又起了身,走到狗脊子那,说了几句狗脊子永远都听不懂的话。

 

晚饭时,雪停了。寸寸去灶上做好了四个人吃的团年饭,把锅盖盖上,对着雪唱了一节儿歌,狗脊子不在,一个观众都没有,她叹了叹气,到绣坊里的针线包翻出了原来绣龙的丝线,像一个闷葫芦一样左穿右挑。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经又是白雪重现了,一片失去了白雪形状的雪水落在寸寸的手心里,顿时手心就凉了,寒冷的温度传递到她手腕上自己用绣花针刺进肉里的那一串电话号码上了。

 

隔壁的关老二家也没闲着,正在唱京剧,是“贵妃醉酒”。听起来不像得手了。

 

寸寸冷笑了一声:“呵呵,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也敢在大白天做贵妃的梦呀!”。

 

由冷笑到大笑,寸寸把自己笑哭了,她抹去发涩的眼泪,找出自己少女时代的衣服出来,把黄木桶里装满了热水,脱光了衣服,像她第一次进黄桶洗澡那样,她慢慢地伸进了左脚,可就是在那一刻,寸寸脑中又浮现起那个刻骨铭心的秘密来。

 

因为是秘密,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就是知道的,也早就不在人间了。

 

此刻,寸寸的脑子里,只有自己的亲哥哥,是的,就是自己的亲哥哥,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怎么能在自己洗澡的时候蹲在灶屋边偷看自己呢?等自己进了黄桶后,他又……

 

娘本来准备把自己嫁给一个镇上当教师的,日子都说好了,就因为狗脊子,娘只好改了主意。

 

还好,二蛋没有什么文化,他不懂什么春草秋月,虽然虎背熊腰,却偏偏缺精少气没有生育,自是不嫌狗脊子,只是,他每晚都把自己的仇恨和积怨发泄在自己通往灵魂的通道里,即便那双腱子肉的枕头,自己也不能对他爱起来,既然身子已经被破了吧,又何必在意夜夜再被他破了去?可是,这样的人也绝尘而去了。

 

每日对着破锅子和烂灶,还有不知是幸运的还是倒霉的狗脊子,外人以为我不做声便没了想法,想当年,我就是背着: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走过来的,只可惜,没有遇到唐寅。自己也真是浑不吝了,硬是要和命去争,春心不死,坚信“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非要相信那比自己小上个八岁十岁的愣头青?“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怎么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憔悴个也不算个什么,可是,肚子……不会撒谎的,它会数着日子撑起来。

 

狗脊子本身就是一个硬伤,亲哥哥做下的禽兽之事,自己多少年都在噩梦中度过啊,和二蛋过日子,每天否像背着一个巨大的撒谎锅盖,不仅担心哪一天这锅盖翻了过来,把自己的秘密掀了个天翻地覆出来;又害怕这口锅盖就这样压着,压到春华秋月,天荒夜老的那天,那得多少年啊?

 

如若,再添一个狗脊子,自己的躯壳又添了一层锅盖了,不,这次不是锅盖,是大山,比压孙猴子的五指山还要厉害。去告他?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去救那条蛇?难道自己救蛇就是为了去惩罚蛇吗?去镇上的医务所去弄掉吧?刘医生火眼金睛,自己颠颠的没脸没头的,岂不是当众自己承认自己就是潘金莲?

 

开始发冷了。

 

寸寸伸出手去摸了摸肚子,她好像摸到了小狗脊子。而里面的小东西也似乎感受到了只隔了一层皮的隔世之爱,肚皮微微动了动。

 

寸寸笑了,身体发冷,可眼泪滚烫,眼泪在下睫毛上挣扎了几秒钟还是落了下来。寸寸又想起,当年,也是这个季节,也是正月,大狗脊子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后,自己大出血差点死在产床上。她不敢去想那片还下了雪籽的冬季里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越发发冷了。她伸出左手,往左边去搂了搂。什么都没有。她往水里摸了摸,多么温柔光滑呀,没有任何阻力,可是就是很冷。

 

寸寸还想说点什么,可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烛尽蜡光了。蜡和烛一起发光的时候,无论是蜡还是烛,在火的照耀下,不仅通体透明,澈骨锁立,还相扶相耀,自己也看清了这种极尽璀璨的阴面,所以自己无论自己怎样挣守,都无济于事,蜡总归是没型的玩意儿,天生就是个任人捏造的货。

 

寸寸用力揩去了流到嘴角的泪,泪又滑落了下来,寸寸懒得去揩了,反正泪腺里的水最终的归宿就是这个大黄桶。

 

寸寸光着身子从水里爬了出来,她不觉得冷。

 

她用枕头揩去了身上的水珠,没有用劲,但从枕头套里掉下一个丝袋来,她不想看,因为那上面绣的词闭了眼睛也知道是什么。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少女时绣的玩意儿真像自己的墓志铭。

 

寸寸忘了,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亵渎,一是爱情,二是信仰。

 

寸寸现在觉得这两样东西是不可能被撼动的,就是来一场战争,也改变不了这两条。鞭炮不停地在响,有大响的,也有散响的,寸寸想象着门外应该是满地的炮屑了,多脏啊!想到垃圾,寸寸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垃圾站,装满了恶臭的垃圾,但这是个秘密,谁都没有看出来。

 

最后,寸寸问了一遍自己:还有秘密吗?

 

没有了。

 

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了,即使到了棺木里也不会有遗憾。

 

寸寸把丝袋提起,滑落了两枚徽章,那是她偷偷留在身边的,她摸了摸那有棱角的地方,眼角又倾泻出了一行热辣辣的泪来。

……

夜晚起更时分,吴嫂把狗脊子送了过来,边走边自语道:“终究是个神神叨叨的人,怨不得关二家的说,大过年的,怎么不见人出来,鞭炮都不放一挂的,还关了门……我那侄子的战友也不晓得来个电话,明天初二了,要不要吃个团年饭呢?看我这媒做的!哎,部队规矩严,也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看她怎么说吧?”

 

狗脊子在一旁听着,问:“我娘要跟那个解放军哥哥结婚了吗?”

……

吴嫂不言语,敲了半天,没人应,她用力推,绣坊的门开了,只见寸寸安安静静地倚靠在门板上,像睡着了,还好象打着酣,可狗脊子听不见她的酣声,吴嫂说,她听见了。

 

很快,吴嫂便发现寸寸的脸色和她坛子里泡的黄辣椒一般,她像是又看到了头年被水泡发了的石二蛋的模样。

 

寸寸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那红五角星,但手腕被针挑穿了,血从腕上血管里流出来,它们准备流向墙角的息壤,可天太冷了,它们流不动,只流到了半路,就已经发黑,凝固,随着冷气,变成了白色。

 

吴嫂觉得两腿发软,她咚地一声坐在了地上。

 

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尖叫声,刺穿了整个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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