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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辰秋与柴氏在房山书院度日有句,得诗十首

  • 编辑: 漫水桥
  • 发表于: 2016-11-26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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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反对劝学的一个理由

 

漫望山道,柴氏,你怎么还能说

“书山有路”,且自欺勤奋劳苦

可以使我们另辟蹊径?

但见这满山红叶,此刻正自飘零无助

我们肩上所受者,除了这些书页般的枫叶

还有那许多故老的叮咛与嘱托。

(它们凭借了什么,如此安稳

就像钉上我们的青衣的两肩布丁?)

山风习习,你何时才不诉说身家与天下的道理以及一介书生的苦心和抱负?

其实它们都卑不足道,不成文章

也不可治国安邦,甚至不可自娱;

那些功课与书卷,一日三遍

我们都已读得烂熟,以致书中某些故意的过错乃至些许难以细察的杀机和阴谋

都被我们铭记于胸,不及痛加悔过。

这样将错就错已非三年五载

韶华之逝,莫非还没有让你惊于双鬓的斑白

和良心中的种种摇晃与松动?

趁此天时未晚,我们何不回防将息

把那去冬的老酒饮得几层上脸,灌顶醍醐?

柴氏、柴氏,山阴道上,

你的身子在风中抖索得多么凄凉又单薄!

 

88.9.15.下午)

 

2. 某日漫读蒲松龄故事

 

就在那一天,下午的天光

像一册久藏的卷帙,发黄而易脆

薄如某个羞怯之人的面皮;

也就是那个姓柴的人,神情暧昧而慵懒

起坐时合上书卷

去檀木的柜中取出另一部古代的典籍

读到了正在书写的这个关节:那一刻

他由一个儒生变作美人

又从一个姐姐变成妹妹

衣衫单薄,弱不禁风

掩脸走进一竹林子和箫声。

而外面的细雨中,菌子漫山长起;

她的心事不断:这般的锦瑟年华

让她为一种天生的怜惜所呵护

四海之内到处是爱她的兄弟,

而她自己,亦这般悉心自爱

把自己将息得如此完好,白璧无瑕

犹如一些姓氏温良的佩玉

(比如瑾和瑜,璇和珏

或者一些绸子般的天气,

一日之中便度过三秋中几个清明的节气)

如果此时有人前来,乞酒或者求宿

她将垂帘延客,还是拒之门外?

假如换成我,山游晚归、衣带濡湿

这个姓柴的人是否也这样提着风灯

在门栏前一夜风凉,秀颦含忧

为我抖落斗篷上的霜粒?

要不她就会回到案前

赶在我入院前放走一只小狐,

重又变作一个囊中羞涩的穷儒

一样地书生意气,粪土山下的万户灯火?

 

88.9.15.夜中)

 

3. 与柴氏在房山书院相遇红楼中人

 

柴氏,想想看,就在此时

我们转过皂壁,看见一些男女

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尤物;

我们知道他们每天都做的事情:

以青盐漱口,互理云鬓

早课之后就追思昨夜梦中的心事。

此时他们拟定了过冬的日程

半掩院门,在房中联句做诗

每一句都都呕心沥血,却貌似嬉戏

一旦题于帕上就不忍卒读,满面梨花

打湿了脸上的香料和颜色

袭人之香绵绵不绝。

而一些写字的手一直在袖中打颤

即使袖了手炉,又用五脏去煨暖腹中的冷酒

也依旧阴寒不出。

这样他们冷不丁明瞭了自己一生的缺点

已使他们相互错爱、无可稍改,

不由得面面相觑。

而我们在这片刻的宁静中

更加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心田

早被他们身世中的泪水和药汁所浇培;

我们也许会怜惜其中的某一个

看她成天为风气所伤、以葬花自况

脾气如闺房,日渐小巧和紧凑。

对此我们顾眷多时,一身念记

全都无处着力——呵,事情会如此完结?

柴氏,你也一样空自叹息

对自己和别人都爱莫能助,

看他们熄灯闭户,暗中感动不已?

让我们回到房中

对这些不可挽回的人物不复言语……

 

88.9.16.夜中)

 

4. 读某些古代笔记的见闻和感念

 

柴氏同俗语一起说出:“开卷有益”

我们就在一日之内游历了众多古国:

朝秦暮楚、郑南齐北

大部分都街面整洁,锦衣的人三五过市;

他们在其间休养生息

倾心于自己的身体和容貌,不分美丑或强弱。

我们想起自己,或许比他们远为劳苦:

读书万卷,行路也疲惫不堪

却至今不成气候,不可使世事改观易色。

可他们对这些不屑旁察

自顾保持礼仪,种种大胆或细心的事

全部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处栽花插柳

一国熏风细如吹笛。

我们真想就此停驻,让后半生困顿

热爱这些酒楼和粮店

以及出入其中的几条性命与米袋;

我们将与历代君王交好

之后就退为不第文士,或贩夫走卒

与一些锦口绣心的美人缔结婚姻或友谊

——她们出众的美貌虽然千人一面

却也各自生动,瑕不掩瑜

那河面上飘来的歌声:“杨柳依依”

“雨雪霏霏”……这些都不足以

造就我们难以舍弃的心意。

我们重又在山中度日,日落西山

北来的风中,我们打着黄麻的结子

胸前挂着的草环里至今还香气犹存!

柴氏,我们为何要让须发为心气吹动

想念我们一度荣华的帝都?

西望长安,是一排辟邪的粉墙

向南是洛阳,一园富贵的牡丹正当丽色雍容。

 

88.9.20.日落以后)

 

5. 在一卷花经里向一个贯穿四时的美人学习拆字法

 

柴氏,这本该是值得走马和斗鸡的天时

可我们心中的脉脉温情,每一天

都被汉字改观,又在书写中变色;

而那幅深刻在玉中的画像

却一直随流年长大,

明眸皓齿,芬芳不可遏止。

啊,这守身的美人、明哲的美人

你遍布季节的身体被哪些画笔喂养、

又被谁不断更换的姿色贯穿?

她们一母所生的胎记和印章流传至今

成为我们——柴氏和我

(还有更多各怀姓氏的男女)

得以和你相识的认记和权柄。

 

现在,面对你唯一的典籍、不败的标本

请你低头屈就,请你认领

书中这些卷帙浩繁的女儿——

是否你早已和她们相亲有契

以牙还牙,以脾气对脾气?

你和你自己聪敏的耳朵牢不可破

如今又焕然一新,每一个

都正值妙龄。啊,柴氏,这是否

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全新文体:

她盛大的美貌如万树梨花

一日长风把她们吹离枝头

落在镜中加剧,越积越多

终致千人一面,被我们混为一谈

又让她一度误用了自己;

但他紧接着从镜中脱颖而出

朝向她如玉的真身,看,她们破镜重圆

用一根丝带约束杨柳的腰身!

 

可她继续更换姿容,越变越美;

她删繁就简,同时在字词中

省去了五内、指甲和皮囊;

唉,柴氏,她已变成了绝美的经典!

这残缺的、退却的美人

拒绝与任何食物相嫁接

依然有处女的血支撑清正的骨格

支撑她暗藏其中的万种风情。

柴氏,让我们永载这不世的业绩:

他只剩下一滴血,就改变了一代佳丽的颜色。

 

88.9.18.下午)

 

6. 关于柴氏身体中的一片心目和内景

 

为赋新词,柴氏已数度登高。

我想这样的楼台

可能不会再有别的人前来凭栏北望:

那些云层下的地貌和村庄,在这满目秋光中

虽然苍茫如画,却也自古如此

又有什么好看?一层危楼

也不会使千里之地在眼前如锦铺展。

可他还是学着古人的样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让绕过柱子的风吹进身体,

这才带着一种对天气的怅惘回来,感冒、发烧

继续为这股体内的风所撼动,

脸上现出罕有一见的风貌;

他像唯一的英雄那样愠泪

向我倾诉这之中他所暗藏的内景

和一些苦心经营的诗行,诸如

“红巾翠袖也该有和我一样的心意

被一首新词抄上扇子和风

转眼就传出了她们的身体”,

以及“捕风的人为身体所拘

徒然吹动心旌,

一幅细致的胸襟宽大、漂白”;

我们一起琢磨其中的真义

发现它们既不遮掩,也不暗示

只是对某些转瞬即逝的真情别有用心。

唉,柴氏所思竟是如此难以言传!

年岁一过,我可能不复记忆他的这些絮叨

和他一生的繁文缛礼,

在今夜让我如何对其施予了宽恕和同情;

可日复一日,柴氏的病

会不会使健康的人动心,受到感染

也这样一唱三叹

把一件简单的事颠来倒去、说了又说?

 

88.9.19.夜中)

 

7、聆听先生柴氏的一次课徒

 

立秋的那一天,柴氏晒完书卷

低头之际,闻到某些汉字写到过的那种气息

正在精心的书法中加重,并流布。

我看见他,在薄金的太阳下侧立

心地谦逊,缅怀孔子和鲁国的城门

以及七十二个苦心的门徒——

他们勇敢的奔波多徒劳

最后还不是回到水边,沐浴、吹风

歌咏“逝者如斯”?年复一年

我们在每个晨昏的朗读

又耗损了多少心神和元气!

我看见柴氏一声长叹,回到西席:

唉,为道日损,为学又何益?

你们,文书和礼貌的敬献者

负囊前来,身怀虚心

欲要效仿我们的一纸空文?

而一次抄录将把你们写成另外的纸人。

痴子!你们正被一句言不及物的话浪费。

那些讳莫如深的秘籍,哦,庭院深深深几许!

那些房中的书,匣中的书,枕中的书

如果被你们整日里穿戴、裁剪和篡改

你们的肢体也必将伸屈不利。

文章、文章,这千古的盛事

不得不至此被观止和灭迹。

现在掘出你们的坑,点燃你们的火

再看看所有蝴蝶之前的那只蛹——

学习吧:它正密谋尸解和飞升!

 

88.9.20.上午)

 

8、追忆春事:逃离房山书院的一次预习

 

柴氏,这样的年代多么适合于春天:

青春热情高涨,天天逃跑

离群玉互成的尤物越来越远。

但我们阴心层出的牌局中

精致而又腼腆的骨头却亲密无间

以翡翠或纸的面目走完过场,然后长日厮守。

呵,温柔的扈从!甜蜜的点心!

还有轮番送上的粉子和匕首

尤其使我们乐不思返

在器皿、骰子和戒指中顺从水银任性的脾气:

会有谁在其中不被打湿、洗白或充满?

马鞍底下,羞涩的春药亦已暗中藏好;

我们越发困倦,像一件出殡时的织物与穿戴

裁剪得当,却没有谁前来甘愿就范;

 

这样的年代又是多么纯洁、多才:

敌人锲而不舍,深入不毛

连篇累牍的诗篇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我们因此而心窍齐开;但在其中

我已预先看见爱情衰落的光

和德性优雅的收场。唉,柴氏

我正好听到诗歌这声叹息!我看见他们

身骑文词的白马,书生意气、貌同女流

细腰里满是丝织与蜜饯,

背后还跟着香车、女仆和骡马:啊,

这样的年代多么香风袭人!

我和他们隔着门墙与蚊帐,一丝牵连

依然被他们风流佚荡的心病传染;

一当听到马蹄踏花,

——柴氏:天地良心——

我多么愿意被他们沿路吹来的香气击倒!

 

88.9.22.中午)

 

9、我心目中的一代新原

 

柴氏,请牢记这些言词和气韵

请把诗歌流传后代。

这伟大的技艺、辽阔的心灵

将使你经由诗箴成为先知。

你看我,混迹人间、皓首穷经——

那么多的坏人坏事

他们的精神污染了我!

请你传授悲天悯人的诗篇

道德和良心的诗篇,中药的诗篇

诚实的、不敢藏拙的诗篇,

让我看看皮肉下面

白骨的秘密闪电,灵魂的大火;

让我看看诗歌的婴儿

是怎样顺生、怎样逆产、挣扎和哭喊!

啊,诗歌,比爱人还要刻薄的刀片

请为我刮骨祛毒,在刀锋和骨殖之间

我们狭路相逢,撞出钢火。

 

我还恨你!柴氏和诗歌

为什么高歌死亡和美人

却又频频生还,遍体鳞伤、面目峥嵘?

那些无穷的转折和比喻,啊,可怕的魔术

凭什么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柴氏,我不敢相信这个年代

一颗钻石或一个内心能总结太阳全部的光芒——

不,一次诗箴不能让你们成为先知!

请传授不屈不挠的诗篇,一身傲骨的诗篇

屈原、阮籍和李白的诗篇

坚定、固执和怪癖的诗篇;

哦,还有,那些更加傲岸的、拒不供认的

残诗和断章,一次未遂的爱

在自戕、在破败、在崩毁?!

 

88.9.23.下午)

 

10、几册绣像图书随柴氏涉江越岭

 

离开书院之前,柴氏

你要看好那个前来纹身的人

那个裸露胸膛,在民间独独寻访我们的人

就是他,要在我们身上写下他的拿手好戏。

我们的前胸与后背就要领受他的手艺

其中混杂着他手中武器流出的血,

而不是我们的血。

他是那样地谙熟天文地理

甚至窥知了人心中的种种隐私:

青龙白虎、“精忠报国”,

乃至某个妙龄少女闺中的隐名。

他这样捏拿我们的身体,就像女娲造人

或如另一本书卷所言,更是伟大的伏羲

以及他众多俊美的后裔;

他会在我们的体内治水,清理出黄沙与风尘

(在我们心田中他会不会随手种下某些祸根?)

啊,前程渺茫,他还要为我们卸去征衣

一身轻装几乎不着片帛。

而多年以后,这些绣上手臂和额角的龙爪虎须

将把我们撩拨的百般难禁,

让我们直将此身投入江海:鱼龙混杂

可能会陷进某处水泊,或在一跃之后落草

选一座猛恶林子剪径为生,

而这一院书卷却可能被皇室查禁

在那时,柴氏,这样的功课我们就再难重温!

 

88.9.24.深夜)

 

1988年9月

 

作者:宋渠、宋炜 选自选自阎月君、周宏坤编《后朦胧诗选》第264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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