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尾声 浪淘沙）

(一)

　　The flaring aurora in the sky
　　is lighting up brightly all around.
　　She always welcomes heartily the travelers
　　who come far away from light-years' distance.
　　　　　　　　　　　　　　　　　　——加贺谷壤
　　　　　　　　　　　　　　　　　　　　《Celestial Exploring》

　　长城的另一侧是什么？
　　闲暇的时候，洛安总是问自己这个问题。无论何时，何地，这道一千多千米长，一百多米宽，一千米高的纯白色壁障，以及其下那深不见底的鸿沟天堑，每每想起，听说，见到，都会激起他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真实中的长城顶端究竟是否是这个模样，他不知道，毕竟纵观厄尔尼诺，仅有极少数高层人员，能够获得一览其真容的特权。只是，此时，此刻，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告诉他，没错，他就在这里，脚下那将大地一刀两断的白色细线，便是那千里白墙的巅顶之地。
　　他，悬浮在半空，如履平地。头顶，极光绚烂，此夜的极光，莹蓝，碧绿，飘然逸然的绣带悬挂在散逸层的大气中。无风，无月，无星，无云。他身处乾坤正中，遗世独立。
　　空气稀薄，他却并无胸闷之感。
　　气压微弱，他亦无一丝耳鸣。
　　我，已经死了么……
　　就在他这样思忖时，如若一场初春细雨，极光渐渐飘落，淅淅沥沥，纷纷扬扬地，自头顶簌簌凋零。眼神聚焦，他发现，此时描绘出极光的，不是如想象中的离子效应，而是一种酷似砂砾的闪光晶体。
　　天国？
　　他隐约忆起日本插画大师加贺谷壤那幅美轮美奂的《Hearty Welcome》来。尘沙倾泻，极光蜿蜒，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若鸿毛，轻若毫毛。天地间虽没有一丝一毫的微风，却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他的身体，渐渐飘向虚无缥缈的太空。
　　或许此刻的自己，正向着那画中的神殿，羽化而归乎？
　　渡边？尘沙倏地汇聚，翻卷堆叠中凝成一具人形。渡边仰卧在地，完好无损。他睁开眼，站起身来，走到洛安身边，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他一般，兀自看向脚下。
　　“渡边，你……”
　　“嗯，不必多说。我知道。”渡边的神色与平日冰无差别，声音也一如往日，虽然有些空冷，却又是低声细语般柔和。“等等，她也在。”他伸出手，指向南方的地平线。
　　话音刚毕，橘红色的尘砂细浪自南方飘然而来，四五股支流轻灵地打了几个滚，在二人身边不远处凝成了第二个人形。克劳迪娅快步走来，头发微微凌乱，然而这一次，她却没去伸手梳理。
　　“咳咳、、头发——”渡边笑了笑。
　　“怎么？”一改过往，克劳迪娅一向冰冷的脸上，此时却异常轻松。“压抑了这么多年，现在轻松下来了，头发嘛，就随它去喽——我本便是向看一看任其飘乱是什么感觉的~”又是一改以往，她的话也多了起来，脸色也不再是酷若寒霜，反倒在辉夜的映衬下，显出些许的潮红来。
　　或许这个样子，也并非一改以往？
　　是的，许久之前，久远到厄尔尼诺之前，久远到罗兰之夜之前，久远到老师失踪之前时，她确实是这个样子。
　　“好久没有这样安逸地在一起了……”洛安不由得怅然。
　　“是啊……自从……自从……啊忘记了，反正是好久了。”对自己的健忘感到有些尴尬，渡边挠了挠头，脸上露出笑意。
　　“极光好美……”克劳迪娅看着脚下，周身，以及头顶如梦如幻，姹紫嫣红的璀璨沙海，发出由衷的赞叹。看着她的侧脸，洛安感到自己看到了一名女神。“就像……很久以前，一起看过的那一次一样……”女神的眼底，燃起怀旧的花火。
　　洛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2044年10月7日，拉普兰西北的那一夜，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他、老师、渡边以及克劳迪娅唯一一同度过的时光。
　　也是最美妙的一次。
　　无声胜有声，无言胜千言。
　　此时，无需多言。
　　过往的一切——
　　几个月来的一切不快——
　　都任其随尘砂飘逝吧……
　　“既然如此，那么便一同好好欣赏吧……毕竟这一次，我们有永恒的时间了。”放下了包袱，洛安感到一阵轻松与畅快，他吹了个口哨，走上前，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他扑了个空。
　　双手触到的仿若是空气，径直划过二人的身体，留在掌中的，只有左手的一把碧蓝，与右手的一把橘红色飞砂，顺着指缝，渐渐飘散。
　　他哑然。
　　他愕然。
　　“看来还不是时候呵……”飞砂重新归位，渡边与克劳迪娅二人的身躯却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如位图破散为一点一滴的马赛克像素，如近距离观察电视机红绿蓝编织的屏幕，如被珠帘隔断的肖像画。“去吧，公会需要你，厄尔尼诺需要你，老师还需要你，她也还需要你。”
　　“我们会看着你的。”克劳迪娅说罢，一阵风吹过，将凝成二人身体的砂尘向上空抛去。橘红色的极光与碧蓝色的极光交织在一起，随着信风，穿过范艾伦带，穿过散逸层，穿过太空垃圾密布的同步轨道，向着虚无缥缈的太苍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洛安知道，这一次，便是永别了。
　　劲风越来越烈。
　　有些寒冷。
　　极光黯灭，头顶留下的，仅是一片如漆黑深瞳一般的夜空暮色。低下头，地面上的万千景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脚下，无敌的虚空如同那名为“饕餮”的鸿沟，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将坠入其中的洛安一口吞噬干净。
　　身体一沉，视野切换，没有过程，只有结果。下一刻，他便已经坠入饕餮的巨口中。漆黑与混沌一直是寒冷的代名词，然而此时此刻，却正释放出如恒星般滚烫的灼人热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痛苦地哀号着，想要撕掉身上着火的衣服，却发现衣服已经不知何时不知去向，烈火炙烤着的，正是他身体上下的每一寸皮肤。
　　眼球烧焦，他的视野扭曲得如若格尔尼卡。
　　灼热的空气灌入肺部，灼伤之下，无法呼吸。
　　地狱。
　　炼狱。
　　玻璃体即将干涸前的一瞬，洛安拼劲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来。构成极光的尘沙尽数凋零，万紫千红的极光亦随之一同黯灭。繁星若尘，暗流翻涌，他的面前，繁星点点，犹如虚空寂寥的万千只魔眼，直瞪进他即将枯萎的灵魂。
　　上帝啊，好多星星……
　　视觉脱落。
　　听觉也被摧毁。
　　接下来是味觉，嗅觉。
　　很快，便将会是，感觉。
　　呵……
　　身体又是猛地一沉，这一次，他彻彻底底地坠落下去，急速，沉降，如没正位居下坡的过山车，一路狂奔。
　　白墙的巅顶霎时出现，即便他的视觉已经消失，却仍然清清楚楚地投影在视网膜上。
　　他绝望地转过身。
　　咚——
　　背部触地，一阵剧痛自下而上席卷全身，有若千万伏特电击，亦似毒液侵蚀肌骨。头痛欲裂，他知道，刚刚经过烈火炙烤的酥脆身体，再经这一碰撞，已经必然是粉骨碎身的命运。
　　瘫软。
　　无力。
　　死亡降临。
　　额头，似乎有些清凉。
　　错觉？
　　或许吧……


（二）

　　“啊——”轻声地尖叫一声，洛安从噩梦中醒来。
　　环顾四周，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床架，白色的被褥，一切都是白色的。窗户稍稍开了个狭小缝隙，清风徐来，白色康乃馨的芳香钻进鼻孔。
　　有些泛白的一双手轻柔地取过一块白色的手帕，浸了水，又轻柔地将手帕叠好，安置在他的额头。洛安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双纤手，放在胸前，紧紧握住。
叶枫。
　　“醒了？”身着白色护士服的叶枫，虽然脸上还有些憔悴，脸上的潮红却将她兴奋欣喜的心情，淋漓尽致地书写出来。“怎样？我就说有朝一日我会重操旧业的吧？”她有些得意。
　　“……嗯，是我输了。”洛安记起许多年前，奄奄一息的叶枫在医院中抢救时，他们二人打下的赌。
　　“叶小姐，”另一名年轻的护士敲了敲病房的房门“有人要见洛先生。”
　　“不是说了嘛——”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叶枫似是有些恼火“病人需要休息，这段时间不准外人求见……等等……”忽然，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她换了话头，转而问道：“还是那个人？”
　　“是的。”对于叶枫的问话，护士不卑不亢地回答。
　　“让他回去——”
　　“等等，是谁？”洛安想要强撑起身体，却发现浑身无力，只得无奈地躺在床上问。
　　“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看那一身西装革履，加上面瘫的面部特征，估计是议会的人。你昏迷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叶枫重新将目光投在洛安身上，眼神令洛安忽然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
　　“还有，这一次你究竟是怎么搞的——不是说好了注意身体的么？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你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肋骨断了五六根，左臂骨折，重度脑震荡外带左小腿筋腱错位。我倒要问问，你是究竟怎么保护自己，才把自己保护到那足足有两层楼厚的废墟下面去的？！”果不其然，火山喷发一般，刚刚还温柔贤惠的叶枫，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一脸愠怒之色，连珠炮一般地训话起他来。
　　“我——”
　　“你什么你——”叶枫猛地瞪了他一眼，瞪得洛安将刚刚爬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又咽了下去。“哎，真是的，从你派人忽然把我从家里转移到三联大厦开始，我就知道你这会啊，又要捅大篓子，怎么样？还不是叫我猜对了？！得，这回落在我手上，教你再也没法出去惹麻烦——”
　　天啊……来个人救救我吧……
　　“真是恩爱的一对啊”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叶枫口中那“戴着金丝眼镜的面瘫男” ——亨利•德普，西天组组长，议会二级议员，正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歪着头，若有所思。
　　“什么事？”虽然此时对于议会仍然有些反感，但是毕竟亨利•德普的到来让他成功摆脱了叶枫的训话，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感激，洛安对这名议员还是有些好感的。毕竟，也正是因为这名议员，公会才得以从埃尔文的手下，幸存出来。
　　“呵，没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走。”完全无视掉叶枫此时颇为丰富的表情，德普对着洛安微微一笑：“克劳迪娅小姐有一封信让我带给你。”他从怀中取出信件，走上前，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
　　“替我向议长问好。”
　　“唔……那是放假回去之后的事情了。”德普已经要走出病房，却又想起了什么事，停下了脚步“哦，对了。你的副长半个月之前在神智上基本已经恢复了正常，不过鉴于你们一群家伙在地下给他的‘照顾’，恐怕还得在床上躺上个半年左右……”
　　“醒过来了么……那家伙……”听到这个消息，洛安感到了些许慰藉，然而忽然间，如触电一般，他猛地一惊“等等——半个月之前？！”
　　“……是的，我们的‘洛大先生’已经昏迷了整整三个月了~~~”叶枫在洛安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你另外的那个朋友，似乎是叫谢城吧，也早就恢复了。剩下几个从地底下刨出来的基本除了灰头土脸以外，也都没受什么伤。好了德普先生病人需要休息不要拖延时间了请您离开。”
　　德普似乎还有话要说。
　　叶枫瞪了他一眼。
　　德普打了个寒战，落荒而逃一般，匆匆告退。
　　“呵，真有你的。”德普这一去一来，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僵硬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你的眼神，应该可以瞪死人了。”试图摆脱这种杀气腾腾的氛围，洛安打了个哈哈。
　　“想不想试一试？”叶枫转过头来，忽然，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来日方长……还是留着之后再试吧……”洛安忽然感到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别别别，千万不要客气。”叶枫步步紧逼。
　　“叶小姐，这边需要帮手。”鲍德温女士，三联医院精神科首席医师，兼护理科主管，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很抱歉打搅你们二人的‘美好时光’，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四处都有伤者，叶小姐，他们都需要你。”
　　“四处都有伤者？”听到这句话，洛安不由一惊。
　　“不必担心。多亏了你们，危机已经解除。冰晶还是爆炸了，但是仅仅是普通爆破的威力。五个大区里面只有少数房屋因为震颤而倒塌，人员伤亡比较少。主要的伤者，是第一次爆炸时的那些。”
　　这一次，洛安放下心来。声音和蔼，却又不失威仪。难怪老师会爱上她。他看着鲍德温医生那一头亮银色的三千白发，心中暗自思忖。
　　“好了，叶小姐，请跟我来，楼上的病房需要你来照看。”鲍德温女士将话题转回了正题。
　　“是。”叶枫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护士长的身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你的身体……不要紧么……”洛安稍稍有些担忧。
　　“不要紧。”仿佛洛安说了些什么愚蠢的事情一般，叶枫露出毫不在意的得意表情“洛大先生~~别忘了，这里可是医院~~”
　　门轻声闭拢，二人离去。
　　洛安得到了片刻的——一人世界。右手还能移动，他伸手取过放在床头柜上的信件。没有了左手的辅助，打开密函变得麻烦了许多。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成功撕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件。
　　“洛安，渡边：”他读道。
　　“如果你们读到了这份信件，那么，我便已经……”
　　“刺啦——”一声，这一段被洛安撕了下去。连他自己都很好奇，自己究竟是如何用单手便实现了这一举动的。
　　“很抱歉向你们隐瞒了真相，但是我不得不如此行事。埃尔文是个隐患，一个藏匿已久的隐患。洛安，当你回来的时候，这份隐患，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无法在明里行动，因为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至少，渡边是不会相信的。”
　　是啊，谁会相信呢？
　　谁会相信那外表大大咧咧，看似毫无心机的埃尔文，竟会是最大的隐患呢？
　　“因此，我才会选择与议会合作。不得不承认，他们虽然总喜欢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是我们此时需要的，正是阴影。主动前来与我合作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伊文斯议长吧，最初，就是他将公会内部的隐情告诉我的。”
　　又是伊文斯议长。这家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看来待到伤愈出院后，自己有必要亲自找他谈一谈人生。
　　“苍狼是议长的贴身警卫。无须担心他的人品。如果事情结束后他仍然能够留在公会中，那么组长这一职务，他是完全能够胜任的。”这里克劳迪娅的笔迹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他带上面罩的时候，不要提任何有关面具的事情。”
　　“公会的内乱不是偶然，真正令我担心的不是埃尔文，而是法兰克那一天说过的那些话。公会不能作为慈善组织而存在，我们长久以来一直奉行无私奉献的信条，却无法保证所有的猎人都能入我们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亲朋。如果按照严格的配比，是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的。”隽秀的笔迹到这里，潦草起来，克劳迪娅写到这里，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如果有可能，洛安，渡边，请允许议会介入公会的管理，但是，只允许埃文斯议长一人主管，有他在，我可以以老师之名保证，这样的祸乱，在公会，不会再次出现。”
　　“不论如何，我希望你们二人能够摒弃前嫌，尽可能将公会打理好。洛安，江南组的徽章现在在牧场安全顾问楚天一的手中，他便是我的继任。至于副长，我想，谢城应该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果可能，尽你一切的可能，让他重建极光系列。公会的重建，需要这样的人才。”
　　“至于其他核心要员的继任，我个人无法决定。但是苍狼与亨利•德普，将会是我个人推荐的人才。”信件正面已经到了末尾，洛安将信纸翻转过去“时间有限，我只能写到这里。很抱歉这些年一直如此冷淡，我本不希望这样的，但是老师……”
　　字迹到这里就断了，只有下面即将到达页脚的时候，浅浅地，又浮现出一行字。
　　“那一年，极光真的很美。克劳迪娅•夏尔此致。”
　　洛安放下信件。
　　没有悲伤，没有泪水。此刻洛安感受到的，只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虚。他的心中，少了什么东西。那份空白，将永远无法被填补，永远无法被重新充满。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尘埃落定。
　　嗯，是的，尘埃落定。
　　暂时离开了组长身负的重任，离开了明枪暗箭的勾心斗角。
　　此时，时间是属于他，属于他和叶枫，属于他和周围亲近之人的。
　　感到从里到外的轻松和惬意，他，浑身舒畅。
　　身上的伤痛，似乎也减轻了许许多多。
　　嘛，烦恼什么的，就先放在脑后吧。
　　睡意袭来，他又沉眠过去。
　　窗外，如血的残阳自西天缓缓沉降，三联大厦B座的阴影渐渐投入病房之中。夜幕降临，月光在近地轨道上的废弃卫星之间反射，折射，在散逸层外形成一层有若土星光环般绮丽的天幕。
　　璀璨生辉的人造星穹下，蓝绿色的极光，与橘红色的极光，正在天顶盘旋，缭绕，堆叠，穿插——
　　我们会看着你的。
　　此夜，极光，彻夜不绝。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