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二十九章 1244•东风）

（一）

　　“魔毯”飞天而起，无声无息，凛冽的狂风将它那本便低沉的声音，彻彻底底地淹没。
　　正如它淹没脚下的一切一般。渡边陨落的那洞口，以及“月蚀号”机甲最初被埋葬的孔穴，随着众人越升越高，渐渐淡出视野，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莽苍之中。
　　众人无言，或许在那一朵蘑菇云冉冉升起之前，不会有人再发一词。洛安怔然，两眼直勾勾地平视前方，眼中已经失去了焦点；谢城体力不支，刚刚坐上飞船，便一头栽倒在地，苍狼亦然；卢启超换上了副驾驶，和卢震一同全神贯注地驾驶着飞船；而其他人，此刻，都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舷窗外的平原，他们正在等待。
　　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这场撕裂整个冰原的爆炸，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只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罢了。
　　然而对克劳迪娅来说，这爆炸，却是完全另一番滋味。她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究竟是何种，只是感觉，心底忽然间少了些什么。或许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毕竟此时，掌握了全部真相的自己，却仍然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想到这里，她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愚蠢来。
　　轰——
　　只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蘑菇云确实已在远方升起，却没有预想之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舷窗的绝声力极佳，她听到的，仅仅像是一名打瞌睡的鼓手敲出的沉闷鼓点。
　　万马齐喑，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
　　天崩过后，地裂开始。冰原上像一名衰老的吟游诗人，每一次拨动六弦琴的琴弦，都牵动自己身上一块龟裂的皮肤。向东，向西，向南，向北，裂纹在一片哔啵声中渐渐将这冰原瓜分开来。
　　克劳迪娅向渡边展示的第一个真相，已经到来，只是，渡边十三郎已经看不到了。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心痛。
　　十年之间，从未有过的心痛。
　　“喂——”卢震的大嗓门将克劳迪娅的思绪从烦恼之中拖拽出来：“你们之后去哪里？”他的脸上有些无奈“抱歉，虽然很想帮忙，但是没有上级的指示，观测站无法自行行动，你们内部的事情，我们最多只能帮到这里。”
　　只能帮到这里？他们已经帮上天大的忙了……克劳迪娅悲哀地想“带我们　　去……”
　　她怔住了。
　　去哪里？
　　大本营已沦陷，埃尔文一千余名的雇佣兵大军如今已将那里牢牢操控，那被俘的三千猎人本便听命于法兰克本人，就算此刻他们仍然自由，也不会听由己方调遣。也就是说，自己的基地，已经将自己拒之门外。
　　捕鲸队?刚刚返回大本营时，若不是那三十几人拼死抵抗，或许自己也早已如渡边一般，一命呜呼了罢？想到自己在给渡边通风报信时，替自己挡了一发子弹的那年轻猎人，她又是一阵心痛。
　　养殖场？不，绝对不可。那里是关乎整个厄尔尼诺稳定的命脉之地，绝对不可以让那里变成修罗战场。更何况，区区二百民事人员，怎可抵挡住那一千多人的虎狼大军？
　　去哪里？
　　去哪里？
　　去哪里？
　　她沉默了。
　　一个人为她解了围。
　　“1244。”洛安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冒出这样一串数字。
　　“嗯？”卢震一愣，随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你确定？”
　　“是的，1244。”洛安再次重复那个数字。他站起身来，嘴角仍然带着一抹血污，然而脸上，那个轻松自如的表情却再也不复。光亮重新亮起，他的眼底，燃起了比原来更明亮的火焰。
　　克劳迪娅心头一紧。
　　洛安此时脸上的神色，同埃尔文，分毫不差。
　　那是一种，预谋了许久后，终于得见天日的疯狂。


（二）

　　东风从什么时候开始吹？
　　洛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初的想法，不过是灵光一现，未雨绸缪之举罢了。他从未料想到，此刻，他将用这东风，焚尽对方的横江之阵。
　　毕竟，他从未想到过，渡边十三郎，这位自己为数不多的挚友中，与自己最亲近的一位，会亲手死在自己的面前。而痛下杀手的，竟是自己的另一位——“同僚”。
　　最初认识渡边，是在戈尔先生的最后一场全球变暖讲坛。那次演讲，给洛安印象最深的人有两名，一位是主讲人戈尔本人，另一名，便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渡边十三郎。出身贵族世家，却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那份高傲，这便是他对洛安的第一印象。
　　后来得知其WWF日本分部区域负责人的身份时，已经是罗兰之夜之后，厄尔尼诺刚刚成立时，在导师的倡议下，有三人被称为公会的奠基人，一名是导师自己，一名是洛安本人，而另一名，便是渡边十三郎。
　　彼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刚刚成立公会——厄尔尼诺被誉为三大支柱之一的采集者集会时，一切都井井有条。成立当晚，渡边宴请诸君，简陋的房间，却不失雅致，配上本便不尚虚华的和式饮食，正合三人口味。那一晚，他们彻夜长谈，热烈的气氛足以消融外面永冬的冰雪。
　　彼时，公会的未来一片光明。他们一度相信，公会将与议会、科学院一起，重启人类复兴的曙光。
　　他们错了。
　　大错特错。
　　此时，天下大乱。公会四分五裂，老师不知去向，渡边殒命黄泉，只剩下自己在这里，独木强支。叛徒，暴乱，杀戮，这些本不应出现的事情，如今四处上演。公会如今被扣上打家劫舍的恶名，在报纸上大传特传。原本的猎人，如今，变成了土匪。
　　此时，公会的前路，一片迷茫。
　　彼时，人才济济，众志成城。老师目光长远，渡边善管理，克劳迪娅执行力超凡，自己善谋划，埃尔文得人心。各司其职，虽与议会有些小摩擦，表面上却也一派祥和。平衡尚未打破，一切安然。他们搭建的的巴别之塔，一度参天。
　　此时，人心涣散，一盘散沙。创始人不知去向，组长没落，议会插足公会事务。公会在四面楚歌，萧墙祸起之中，渐渐土崩瓦解。最初的宏伟蓝图，在一片妖异的业火里，被烧成一片飞灰。刚刚参天不久的巴别之塔，轰然倒塌。
　　彼时，此时。
　　彼时，此时……
　　心中什么东西碎掉了。
　　洛安知道碎掉的是什么。
　　呵……
　　心锁碎裂，被封印良久的潘多拉魔盒猛地打开，释放出其中暗藏的野兽。野兽嘶吼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在虚无的胸中，掀起一阵狂风。
　　东风。
　　彼时，东风本来是为法兰克而备。
　　此时，是时候让这风儿，吹向它原本应去的方向了。
　　于是，他恢复过来。
　　恢复到那个原本的他。
　　那个，隐藏甚久，就连他自己也快要遗忘的他。
　　“1244。”洛安听到自己说，语气冷淡。
　　“嗯？”卢震一愣，随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你确定？”
　　“是的，1244。”洛安再次重复那个数字。他站起身来，嘴角仍然带着一抹血污，然而脸上，那个轻松自如的表情却再也不复。光亮重新亮起，他的心底，燃起了比原来更明亮的火焰。
　　脑中，四句话往复萦回，重复播放着。
　　那是他本应该，也最终应该成为的角色定位：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伸手将嘴角的血污擦拭干净后，他补充道：“克劳迪娅，等下到地方会有人接应，到时候，带几个人去把葛青升送到医院，找这个人，她会给他治疗。”说罢，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是厄尔尼诺中央医疗站里赫赫有名的心理医生：“以老师的名义去，她一定会出手相助的。哦，还有谢城，也一并带过去。”
　　克劳迪娅从刚刚便一直僵硬的表情舒缓了些：“好。”洛安的表情不再那么疯狂，她心中安定了些。
　　“那就这样决定吧。目标确定，我们走。”他向着卢震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那便走罢——”卢震笑了笑，似乎还想确认一次洛安的决定，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最后问一次，你确定？”
　　“是的，我很确定。”洛安也执拗地重复回答道：“去1244，西德尼将在那里等我们。加快速度，公会有一场仗要打。”他又歪着头想了想：“哦，不，去1237，看我们打他个出其不意。”
　　“只靠你一人？”听洛安这么一说，克劳迪娅的表情不禁又僵硬起来：“西德尼到底在哪里等你？”她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迟钝。
　　“嗯，只靠我一人。”斜倚着飞行器的侧壁，洛安耸了耸肩，露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来，仿佛接下来的战斗，会异常轻松一样“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有东风。”
　　“东风是什么？”克劳迪娅皱了皱眉，当初洛安提出这个词汇的时候，她便有些质疑对方的决策。洛安是在游戏，但是玩的究竟是什么？这种不确定因素令她感到心烦意乱。
　　“等下你会知道的。”洛安的表情，一如当初。
　　“听，东风已经开始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