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二十一章 冰棺)

（一）

　　寒冷自六面包裹而来，上面，下面，前面，后面，左面，右面。稀疏的日光透过自然的滤镜零零散散地投射下来，透过破碎的舷窗，在操纵盘上投射下一片斑驳的色彩。
　　斑驳的色彩来回拨动，洛安的眼前也随之忽黑忽白。喘着粗气，还未从刚刚的经历中恢复过来，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只是直勾勾地，牙关紧闭，双手握拳，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
　　撞击并未如预想般猛烈。触地前的最后三秒，卢启超将整个机甲的姿态角调转了一百八十度，凭借助推器强大的推力，勉强将坠地速度降了下来。“月蚀”号最终以三十度倾角倒撞在冰原上，又滑行了一百多米，方才最终停了下来。
　　至少横向停了下来。
　　不幸的是，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却恰恰是裂缝之上。巨大的缓冲力虽然降低了坠落的速度，却重新激发了冰层的坍塌，随之而来的，便是卷土重来的天崩地裂。大地塌陷，瞬间便将机甲吞没，上面坍塌下来的碎屑，又层层堆积在机甲的上方，将其彻底埋葬。六面冰棺，此时若是寻找一个词语来形容他们此时的处境，那么这四个字再合适不过。
　　机甲的余热融化了四周的些许坚冰，融化的冰水从舷窗的破口，滴滴答答坠下，顺着领口渗入进去，惊得他一个激灵，这才让洛安从心悸中回过神来。
　　“缓过神了？”耳畔忽然传来卢启超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之中，声音如同一声炸雷，惊得他浑身一颤。
　　“给你”见洛安仍然有些魂不守舍，卢启超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递给洛安一块：“来一块安安神。”
　　“我们……下、下一次还是不要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了……”机械地伸出手接过巧克力含在口中，洛安暗自决定，此后再也不乘坐任何会飞的东西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有些惋惜地抚摸着横贯整个舷窗的裂缝，卢启超沉声表示同意，看来机甲受损给其造成的打击，要远远大于此时的困境。
　　“现在怎么办？”巧克力稍稍安定了洛安的心神。解开安全带，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随行的众人，还好，机甲内的其他猎人都还算完好，都仅仅受了些皮外伤，看来局势要比想象中的好一些。“能确定我们现在在哪里么？”
　　“可以，先生。”阴暗之中，忽然传来了机械的电子音。这声音让洛安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上次与极光一号遭遇的经历瞬间浮现在眼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腰间的手枪，向着声音的来源开了一枪。
　　“经过计算，九毫米手枪一次击穿钛铬合金的几率约为一万七千八百六十四点五分之一。”一枪过后，电子音仍然冰冷而又礼貌地在阴影之中回应着他：“先生，请放下武器。战斗已结束。”
　　说完这些话，阴影里亮起两道蓝色的光，潜伏的机器人从暗处走了出来。一样的样貌，一样的坚硬身躯，却是不一样的瞳色。极光二号，在空中两击将机甲打落后，便以这样一副姿态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为什么攻击我们？”极光二号宝蓝色的瞳色降低了洛安的警戒性，通过极光三号内储存的数据，他知道，这样的瞳色，说明机器人不具有攻击性。
　　“计算显示，在螳螂跳跃的情况下，只有这种方法可以让你们停下来。”机器人上前一步：“先生，主人此时有危险，我是来寻求帮助的。”
　　“我倒是感觉此时似乎我们更需要帮助……”梁启超在洛安耳边低语。
　　“先生，造成这种局面，我很抱歉。”虽然这样说着，但是机器人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歉意，不具有人的情感的机械，自然也不知道歉为何物：“还务必请您出手相助。”
　　“……很抱歉，虽然我们很像帮助你，而且我们也正是为此而来，但是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也是受困状态，实在是无力相助。”对机器的迟钝表示十分无奈，洛安只好正色拒绝道。
　　听到这里，机器人的蓝色双眼似乎闪烁了一下：“既然这样……根据计算，我们此时所处的位置，距离海面仅有不足五十米，以机甲的重量，加上余热融化冰层的速度，预计还有四十五分钟，便会触动下层冰壳。”
　　真是机智的机器人。洛安和梁启超面面相觑，纷纷表示十分无奈：“而你可以把我们带出去喽？”
　　“你们身后的冰层，两米以外，有一处气穴。我可以把你们带到那里。”极光二号伸手指向二人身后的舷窗：“根据我这些天的观测，这一片冰层中有大量气穴，相互贯通，因此不稳定因素及其繁杂。虽然打破冰层可能会造成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但是这是你们现下唯一的选择。”
　　“它说得对。”卢启超这一次表示同意：“这符合和地质研究院的观测结果。”
　　“所以，先生，请让开，飞溅的碎片会对您造成危险。”也不管洛安是否同意，极光二号便径直走向前舷窗。“喀嚓”一声巨响，坚硬的舷窗，在其铁拳之下，应声而碎，碎片确实如其所说，四处飞溅。洛安与卢启超不得不找掩体躲避。
　　“话说……不需要我的许可么？”对于机器人的举动，洛安感到有些奇怪。
　　“根据主人对洛先生的描述，洛先生有99%的概率会同意。因此我的内核做出了如此的预测。”听到洛安的疑问，极光二号暂停了作业，“彬彬有礼”地询问道：“洛先生，请问预测是否正确？”
　　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洛安不得不承认，长久以来，自己那常不为人所理解的心思，居然被一名机器人猜中了。
　　“嗯，正确。完全正确。”


（二）

　　“……三号仓库重建已经进入收、收尾阶段，目、目前四、五号仓库以、以及居住区需要增派人、人手……”年轻猎人战战兢兢地向法兰克汇报着营地重建的各项细则，尽管他已经竭力克制，但是话语里却仍然充满了胆怯。
　　自从这位新组长上任后，组长办公室里便多了不止一丁点的血腥味，黏腻在空气里挥之不去，令人脊背发凉。“就是这些了，组、组长。”终于汇报完成，将一沓报告放在桌角他喘了一口气。
　　“只有这些……好，你可以走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法兰克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年轻人退下：“人手需要什么，让主管自己协商。此外，通知他们到我这里来。”
　　“是、是的。”年轻猎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离开了这令人胆寒的房间。这里，他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外面似乎有些人在等待，希望等待的人能够更加耐得住这里的气氛……
　　外面的等待者们的确耐得住这种气氛。因为，不知为何，抬头看到这些来客们，法兰克一向板着的脸，竟缓缓舒展，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向着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人扬了扬手，招呼对方进来。十几名全副武装，佣兵模样的人迈着方步走了进来，皮靴踏在地上，铿锵作响，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与房间中法兰克散发出的气息，相对而立。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早便习惯了这种佣兵固有的侵犯性气息，法兰克只是稍稍有些迟疑，便开门见山地问：“人都做掉了？”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将一枚胸章扔在了桌上，铁质的三角形徽章“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弹跳了几下，最终停止在法兰克面前，打磨的铮亮的表面散发出幽幽的金属光泽，那是西天组组长身份的标记。
　　看到泛着蓝青色幽光的徽章半面露出殷红的色彩，法兰克拿起徽章，嗅了嗅，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他嗅出了血的气味。“做这活一定很麻烦啊……他临死前说了什么么？”
　　“没有。”佣兵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却是，能够作为杀人机器的角色，或许这样才是正常的。
　　“那……女人呢？”
　　“哪个？”
　　“屋里的那个。”
　　“β小队在处理。”
　　“……”这不是法兰克想听到的，之前似乎嘱郑重咐过，不许分头行动，难道这些人把自己的话当做耳边风么？
　　虽然这样想，但是他的笑容依旧不减：“嗯，做得很好。既然这样，那就把报酬给你们吧，资源已经在路上，各位请回吧。”
　　对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挪动一步。
　　“怎么？还是说你们感觉得到的报酬太少？奉劝各位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做多少事，拿多少酬劳，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诸位，还是回吧。还是说……”他脸上的笑变得更加诡异：“要我派人送你们离开呢？”
　　出乎法兰克的意料，听到这话，这些佣兵不仅没有露出丝毫的惧色，反而纷纷拉开枪栓，靠门、靠窗的几名佣兵将枪口举起，显然已是戒严状态。“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们的雇主想要见你。”佣兵无视了他的质问，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似乎有什么人即将到来。
　　看了看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外，隐约地，法兰克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脸上的微笑，也渐渐开始淡却，仅剩下一点点嘴角的翘起，那是他竭力维持冷静的结果。此时的他，实际上已经出离愤怒。因为，背叛，是他最为憎恶的。
　　这时，门外传来了人声。
　　略显轻佻，却又低沉而阴冷的人声。
　　“法兰克先生，我感觉是时候让我们重新谈一谈了。”
　　怒火被浇了一盆冰凉的冷水，彻骨之寒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这一次，法兰克脸上的微笑，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