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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水

  • 作者: 霜月葬天
  • 发表于: 2013-11-14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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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以耳为目,他侧耳倾听。
  一轮茭白的月盘,半悬在苍蓝色的穹宇之上,又半沉于银镜般的湖水里,只影遥望,相依为命。皓水寂冷,水中的月轮微微颤抖,若这沈水为苍山之眼,那这月影,即为山水之瞳吧。听罢古木的耳语,他深吸一口那只属于夜的清凉空气,又缓缓吐出。木语之中的图景在脑海里渐渐清晰,盲眼的青年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
  “真是个清净的好地方啊……”
  晚风徐徐抚过桐木,云岚之间,一阵苍凉的叹息。正是这叹息,抚平了他混沌的心弦,将乱麻一般的思绪,一一收拢,最终归为七缕。
  他信步走到水畔,不知何人建造的石台,安坐在此,棱棱角角,早已在和风的亲吻中,消磨得干干净净。他放下背负,古木触上磐石,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声响。抱琴石,生来,便是为鸣琴而设。这石,这山,这水,如果曾经有人在这石上鸣琴,那他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的隐士呵……
  于是,他坐下。
  指尖抚过木琴上蚕丝的情形,他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只有那七根心弦,静若处子。
  “嗡……”
  起弦风雅。


  (二)

  平王东迁后,公元前770—公元前476年间的历史篇章,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春秋。
  男儿当自强,在这个豪杰辈出的戎马年代,每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都想要以一技之长,在这金戈铁马长史绝篇之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页。
  他便是这些人中,既不算毫不起眼,却也不至于璀璨夺目的一位——乐师。
  刚刚出师,辞别了恩师高扬的他,离开了寄身三载有余的卫国,行往春秋之时,九州之上最强盛的土地——晋国。
  送别之时,濮阳城外,高扬临水一曲,止水停舟,半日方复。他亦临水一曲,霪雨霏霏,三日不绝。师徒之情,以一川止水,一帘幽雨,画上一枚伤感的句号。

  这一年,他年方十八。
  时值晋悼公执政,中兴之后,晋国上下,一派盛世之景。人杰地灵,无论是世野之下,江湖之间,还是宫廷内外,紫气中容,四处都是有识之士,栋梁之才。
  坐镇朝廷核心的乐司,自是也不例外,从铸钟之人,到宫廷中的主乐者,随意挑出一位,都是山海之间,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就在这如恒河沙数的人杰之中,亦步亦趋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春秋霸主的宫阙之中,洋溢着无比的威严。群臣正色:殿外武士,两侧侍立,面如刻刀,一旦有异动,即刻冲入宫中;宫廷之中,群臣毕恭毕敬,一切合乎理法,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大殿之上,悼公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明君的颜色,与心目之中,甚是神似。然而这晋国霸主的眼中,却多了些什么。他识得,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孤独的渴望。
  “你,为什么来这里?”悼公问曰。
  “……主乐。”看进国君的眼底,他一字一顿道。
  群臣哗然。

  接下来的场面甚是热闹。
  朝廷百官,无不笑的前俯后仰,直不起腰,连最起码的礼节也忘得一干二净。就连悼公那一直肃穆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只有那原本主乐的长者,感到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怒发冲冠,瞪着他, 目眦尽裂。
  “说,凭什吾要将主乐一职转让与一介盲眼匹夫?”片刻之后,国君止住周围上前准备将他拖走的侍从,朗声质问。
  “您会知道的。”看到年长的大主乐师失态的模样,他胸有成竹。“乐之大者,当内有千波,犹不乱于怀,不发于色,而振于八音也。此为上。”恩师曾如是教导。
  “既然如此,那便奏一曲吧。上座。”悼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主乐师,冷声。
  大主乐师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乐工们很快便在大殿之上搭建起两副坐席。一副金丝银线,彩锦华绣,显然是上好的席座;而另一副,却是普普通通的草席,破败不堪。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环视”全场后,他欣然就座,识时务地坐上那破败的草席,对着那发尽上指冠的主乐者施了一礼。
  “您先请。”他道。
  “哼——”年长的主乐毫不客气地就座,几名乐工战战兢兢地将七弦琴摆放好,又毕恭毕敬地施礼退下。主乐的地位,自是不必多说。
  角逐开始了。
  华彩,灵音。大主乐师手中,一段段绮丽的织锦,流水一般,响彻大殿之中。只见他手指翻覆,七十二种演绎,只稍稍使了十余,便变幻莫测得,直教人眼花缭乱。七根琴弦,在他手下,仿佛一只沾满浓墨的画笔,猛地挥向那肉眼不可及的虚空之罅,一气呵成,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点睛一笔,绘卷完成。
  大主乐师的演奏告一段落。
  人群沉默了一瞬,然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大主乐师在一片掌声里站起身,得意洋洋,又不屑地看了看他,冷哼一声,向悼公施礼,退下。
  “刚刚子英的乐曲,在你看来,如何?”悼公并不急着听琴。他站起身,踱到上殿前除,问他道。
  “靡靡之音而已。”他微笑着回答。
  “你——”大主乐师被气得说不出话。
  “此非戏言?”悼公问之。
  “嗯,绝非戏言。”
  “那……依您所见,何为振聋发聩之律呢?”几问几答,称谓却从你,换成了您。
  人群沉静下来。然而令众人无言的,只是悼公的威仪,而并非他的笑对。人们仍然一遍遍地审视着这看起来乳臭未干的青年,心中的不屑,大多还挂在脸上。
  “请允在下为公奏之。”没有在意周围人的脸色,他鞠了一躬,坐下。
  “好,那便请——”悼公也重新就座,洗耳恭听。
  琴被取出,人群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悼公也皱了皱眉。这琴,未免太过破败。不,与其说破败,不如说没有经过丝毫雕琢,不过是七根参差不齐的蚕丝,挂在一块不知为何等品质的木块上。
  这也能够被称作琴?嘲笑、讥讽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然而从第一声响起,无人再敢口出半句讽刺之辞。
  商音,伤音,殇音。没有繁琐的花样,没有绚丽的变奏。有的,只是在平淡如水的流韵之中,一丝绵延不绝的伤怀。
  曲终,一片寂静。
  人头攒动的大殿之上,竟然空无一人一般,鸦雀无声。大臣们还深陷在绕梁的乐律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这一曲《清商》,悼公认为如何?”在一片寂静之中,他收起琴,整顿衣裳起敛容,面向悼公,恭敬地问道。
  “……确实是惊人之韵,然而,这并不够。”国君目光灼热地盯着他,又道:“看在你年少,给你三日期限。三日后,若仍不可让吾满意,斩。”
  “嗯,三日,好。”他应允下来。
  “那便去罢。”
  施礼,他转身离去。
  离开之时,朝堂上,一尊尊臣子的雕像,仍然呆立着,岿然不动。


  (三)

  “呼……”曲罢,他长出一口气。往事烟云般自面前飘散,只剩下些微细若游丝的回忆,掺杂在耳畔空灵的琴音回响里,随风而逝。“好琴,好曲。”身后传来抚掌声。声音浑厚,语气平和,从抚掌到称赞,无不透出一股从容的威仪。这老人,定是一名久经沧桑的老者。
  “前辈过奖。”收起琴,他上前施礼。眼前的老者,是赴约前最后一日,却仍然没有任何头绪的他,烦闷着,烦闷着,行走于深山中时,遇到的。也正是这位老者,将他带到了这山水间的清静一隅,打开了他那困顿的视野。
  “呵,不敢。”老人笑道“这次,可知道原本你的琴中,少了什么么?”
  “嗯。”他点点头。原本的《清商》虽极尽伤怀之情,却也止于伤怀。凡有情之人,尽可阅之,故流于肤浅。而如这山,这水,这月,这风之间的淡雅之伤,却是寻常之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只有那些乐水的智者,抑或乐山的仁者,方能读出其中暗含的深意。“多谢前辈点拨。”
  “……以后,若有闲情,便时常来此吧。”
  “这……前来叨扰,还望前辈不要见怪。”他诚惶诚恐。
  “呵呵,无妨,无妨。在这里一个人住得久了,有点人气,倒也不错。”老人抚掌笑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前辈,可否指教这里为何处?”
  “……榣山。”老人道。
  他怔了怔。

  (四)

  翌日,夜尽天明。
  早起的曲沃人家,却并非被鸡鸣吵醒。
  惊醒他们的,是前所未见的天象。
  十六只玄泽空鹤,悠悠然自南方的天际翱翔而来,盘旋在曲沃城的长街巷陌之上,引吭高歌。玄鹤之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响彻天极的宫商合律,却是较那晨鸡报晓,要嘹亮、澄澈了不知多少层。
  街坊邻居从未目睹玄鹤之尊,见到这番奇景,姿势啧啧称奇,纷纷出来观看,一时间万人空巷,就是上元之时的举国盛典,也比不上这般热闹。孩童瞪着大眼,老人凝着苍眸,所有人都仰起头,在一片梵唱声里,欣赏着这从未见到过的奇异景象。
  忽然,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原本悠悠然的玄鹤忽然在空中变作整整齐齐的两行,呈着二八的队形,飞向城中那紫殿的亭台楼阙之中。
  天象就此,戛然而休。
  然而人们的回味,却刚刚开始。
  这个时代的人,迷信思想仍然根深蒂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往往用神仙鬼神去解释。百姓不知玄鹤为何物,于是这玄鹤,一下子,变成了神圣的代名词。一时间市井之中,各种猜测纷纷涌现出来。
  有人说这玄鹤,乃上苍的馈赠。如今晋国国势强盛,大破楚虏,又使强齐臣服,正有王者的气概,这玄鹤,便是那天皇伏羲降下来奖赏悼公的。
  有人说不然,说这玄鹤,实为天虞山的神使,这番前来,实为助悼公脱胎换骨,飞升成仙。之后千岁万岁,晋国可安泰无忧也,善哉……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
  然而本应万众瞩目的一件惊世奇闻,却因人们对异象的密切关注,埋没在秋风萧瑟下的凋零落木里。只有极少数市坊之间藏匿的音律高人,在那高亢的鸟鸣之中,潸然泪下。因为,他们听到的,是绝世的名作。
  一日后,晋悼公身边的大主乐师,成了一名年刚弱冠的青年。


  (五)

  时过境迁,前558年,悼公姬周,薨。
  其子姬彪即位,是为晋平公。
  此时的他,已是太宰之位,对于这位刚刚上位的诸侯王,给予了殷切的厚望,时常直言进谏,将自己的韬略,从雄辩之术,到治国、修身之法,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平公。
  然而这新方上位的平公,却对这番苦心,不甚厌烦。
  这令他异常苦恼,却未能浇灭他的苦心。劝诫的事情,仍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在一方户口婆心,另一方的耳边风过下,进行着。他的嘴皮不知磨破了多少次,平公的耳茧也不知生出了多少重。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劳。
  十几年过去,平公倒也有了些长进,古稀之时,忽然好学起来,每每向他求教。多年的苦心收到了回报,他心情愉悦,平时的乐声之中,也多了一丝宽慰之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无端的诱惑总是从黑暗的小角落里,蔓延而出。这一次,这个诱惑,来自当时卫国的国君——卫灵公。
  话说这卫灵公在那个时候,昏庸到了极点。若非举国上下的朝政均由仲叔圉、祝鮀、王孙贾三名忠贤之才殚精竭虑地操劳,怕是早便被周围几个虎视眈眈的诸侯国吞入腹中。
  与晋平公一样,卫灵公也甚爱乐律,每每听到奇异的音律,总是要品味上很长一段时间,其品味的深入,有时甚至可以达到不理朝政、茶饭不思的地步。人言玩物丧志,便是如此。
  这一年,灵公使晋。
  路途遥远,卫国出访的使团行至濮水桑间时,已是日薄西山。他们便在此安营扎寨。准备待到第二日,再度启程。
  夜里,灵公坐于濮水水畔,独酌月下。当时是,清风徐来,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正是如几千年后“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浩淼景象。
  喝了些小酒,晚风一吹,这灵公的耳畔,却忽然响起了一段音律。属引凄厉,哀转久绝。他感到惊奇,便找来师涓,连夜记录。师涓也不辱使命,不眠不休地在这水边坐了整整两日,把那曲子记了下来给灵公弹奏,正是那夜水畔的凄凉音乐。
  于是这件事情,不胫而走,传播的速度,竟比卫国的使团要快上许多,人未到,声先闻,穿过了晋国的乡村阡陌后,又在曲沃的大街小巷往复流传了几个来回,便径直飞入了平公的宫殿之内。
  邻国竟然出现了如此高人?平公感到惊讶,加上原本这谣传,便是一传十,以讹传讹,十传百,再以讹传讹,早已变得神乎其神,到了宫中,竟把那师涓,吹到了天上,这下他自感:自己的大主乐师,或许比不上那位。
  于是平公找来了他。
  他的噩梦,从此开始。
  “给你三日期限。三日后,若仍不可让吾满意,斩。”大殿之上,悼公正襟危坐道。
  “限你三日之内,做出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不得,斩。”大殿之上,平公正襟危坐道。
  若一人。
  如今的大殿仍然是过去的大殿。
  只是如今的国君,却再也不如往日了。


  (六)

  临行之前,宫廷之内,出了两件小插曲。
  第一桩,是大主乐师,三日之内,竟不知去向。
  有人见到他出没在几里外的一处深山之中,侍卫们跟着那人,到那一片山中,寻了整整两日,无果不说,还搭进去了两人。后来才听说,相传火神祝融曾隐居于此,设下了层层的结界,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虞。
  后遂无问津者。
  倒并不是因为再没有人敢去,而是因为,第三日傍晚,他回来了。
  平公虽然心有不快,却也没有说什么,毕竟,人还在,他没有逃走,便是胸有成竹。

  另一桩,发生在他回来的那个夜晚。
  人说晴天霹雳,多为比喻,用以形容震撼人心的坏消息给人带来的痛苦之感。然而对于守夜人白一来说,这一夜,却是货真价实的晴天霹雳。
  入夜之时,他还并无大恙,灌了一口酒暖暖身子,便提起灯,向宫阙之中往去。然而天明之时,人们再发现他的时候,却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瑟缩在马厩之中,瑟瑟发抖。
  白一已疯,人们无法从他那里获取任何有用的信息,加之以宫廷之内,似乎这一夜并未发生什么奇异的怪相,便并未放在心上。此事,就此作罢。白一本人也被他的上司,附上一笔抚恤金,便遣送回了远在邺城的老家。
  白一的疯话一直是断断续续的,而且颠三倒四,叫人摸不清头脑。然而,不知是否是天意,在他回往邺城的路上,车夫却忽然间听到了一句看似完整的语句:
  “他在奏琴,天、天、鬼、鬼啊——”


  (七)

  施夷之台。
  卫灵公携着师涓,已先一步到达。正在高台之下,等待他们的到来。一切都是灰色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水灰蒙蒙的,草也灰蒙蒙的。透过这灰蒙蒙的天地山川,他听到了一些异动。
  霜风起,五音稍纵,师涓背上那张黑色的瑶琴,已露出些微的铅灰色的邪气。
  这更加印证了他的担忧。“亡国之音……”他心里默念。
  “先生可是身体抱恙?”平公看到他眉头紧锁,勒令使团停下。
  “……无妨,调琴尚可。”坐在车里,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帘帷,冷汗从背后流出。他竭力克制着本能上的难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国君道。
  然而终究是难耐。
  酒酣,师涓请奏,两位君主欣然应允。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弦歌弄巧,曼舞倾城。琴声之中,华丽却不失尊贵的宫廷盛景如一幅长卷,缓缓展开在他眼前,绚丽异常。
  然而,见到这副图景,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舞女换上了华裳,明星荧荧。
  “够了……”
  琴师换了指法,为赋新词强说愁。
  “够了……”
  金殿之上,君王正开怀。
  那张脸,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够了。”不顾众人惊异的眼神,他伸手触上师涓的琴,冷声说道。师涓惊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两位诸侯的脸色,压制住眼中的愠意,不甘地收了手。
  “这是何故?”平公也有些恼火。
  “这是亡国之音,臣不可以让他继续弹奏下去。”
  “何以见得?”
  “这是师延为纣王创作的靡靡之音啊。当年武王诛杀了纣王,将他的白色旄旗挂在城上。师延向东逃走,到了濮水,长太息,投江而亡。因此想要听到这种曲调,一定要在濮水之上。然而先听到这曲调的,他的国家一定会衰败啊……因此臣不可让师涓结束弹奏,请两位君王见谅。”
  然而这番却未能传达到两位君主的心里,更别提抚平平公的怒意了。“不用管那么多没用的典故,寡人喜欢的是音乐,”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师涓弹完,寡人一定要听。”
  “……”他无奈的松开握住琴弦的手,丝线划破手指,血留下了些许在琴弦上,将原本就有些邪气的琴,染得更加妖艳。自己已是行将就木之年,平公昏聩,就连先前那“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之明,炳烛之明孰于昧行乎?”的劝诫,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求学而不学罢了。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呢?
  曲罢,伤极。他灰色的眸中,流出血色的泪。
  “清商……真是许久都未听到了啊……”他喃喃。
  “清商么……”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平公忽然变得异常好奇:“寡人听闻先生曾为父王奏过一曲,试问当年那一曲,与今日这一曲,哪个更为悲伤呢?”
  “今日,不如昨日。”闭上灰色的双目,他回答,声如槁木。“臣那日一曲,名为《清徵》,不可弹。”
  “不可弹?为何?”
  “……有资质去听取《清徵》的,只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诸侯、君王,您还称不上啊……”他摇摇头,长叹道。
  平公心中愈加不悦,然而却不能在这里随随便便发火,他面色沉下来,压低了声音“那如果寡人执意要听呢?”
  “执意要听……”他低下头,沉吟,沉默,沉寂,心中的乱麻再度拧成一团,任凭如何纠缠,如何拆解,也始终无力去平复。波涛汹涌,巨浪滔天。此时的他,只感觉自己顷刻间回到了几十年前,又变成了悼公的大殿之上,面对群臣,那个生死任由摆布的无助青年。
  “那便遂大王您的意思吧……”耳畔,榣山的叹息声悄然而至,他深吸,又缓缓吐出。月轮上下依偎,晚风荡荡,桐木窃窃私语……卧琴之石,林间老者,止水,止水,止水……
  “嗡——”起弦风雅。
  这一声,响彻天地。
  琴音缓缓流淌,台上四人如雕像一般静坐。他闭目,兀自抚琴,面色安然;师涓蜷缩在地,紧闭双眼,瑟瑟发抖;而两位诸侯,无不露出怆然的神色,变徵之音,更甚参商之律。
  “看——”台下的侍从中,不知是谁指着南方的天际,高声叫道。
  人们转向那人所指的方向。
  玄泽空鹤,再度从天极飞来。十六只,二八二列,其歌者,黄钟大吕,穿云裂石。气势恢宏的宫调混杂着原本便是沉郁的商律,再浮着些许凄凉的变徵,竟在苍穹之上,将他心中所思,描绘得淋漓尽致:

  一琴一曲七弦舒,
  一水一月两相扶,
  千山千草千念去,
  一人一世一茅庐。

  一曲作罢,山河永慕,世界在这一刻,为他停下了时空的脚步。王公拿着酒樽,痴痴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侍卫遥望玄鹤,亦是眼神木讷。在这一刻,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不再属于他。和他共鸣的,只有那十六只玄色的神鸟,翘首环绕着他,盘旋,悲鸣。
  五音再起。玄鹤飞落,跌落。整整齐齐地侍立在他身边,他看不到这些仙兽的眼神,只是感到,十六道暖流,正一缕缕,注入他那苍老而干瘪的躯壳,令他重新焕发活力。止水如煌,那位老者的深意,终于传达到他的心中。
  于是,这一遍,他没有止住。
  第三轮弹奏,再度开启。
  日后那师涓每每回忆起这第三轮演奏,对其韵律却是无甚印象。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一副画面,画面上十六尊神鸟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宫商之声,声彻於天。

  神鸟归天,这清徵之音,终于作罢。
  仿佛从隔世之梦中醒来,两位君主颤了一颤,“当——”“当——”两声,酒樽纷纷掉落在地,琼浆飞溅。
  “好——好——好——”没有在意自己的失态,君王们一同拍手叫好。这一日是他的大寿之日,加之这一曲绝世清歌,酒酣大悦的平公,竟亲自为他举酒祝寿。
  入喉,酒劲立刻便爬上眉头,刚刚的不快,被这醇厚的佳酿冲得丝毫不留踪迹,他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一时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寡人还有一不情之请。”酒樽轻叩,平公忽然又道。
  “请讲。”他举起酒杯,面色潮红。
  “是否还有……比这《清徵》还要悲切的曲调呢?”
  “!!!”听到这里,他浑身猛地一颤,刚刚要倾斜的酒樽,也滑落在地。“有,但是决不可奏。”僵硬了许久之后,他一字一顿,郑重说道。
  “哦?”平公这次,醉的有些厉害,并未恼火“这次,又是为何?”
  “这更为凄厉的曲调,名曰《清角》。当年皇帝与鬼神在西山之巅会谋,驾着巨象拉着的大车,玄龙开道,毕方鸟同行,蚩尤前驱,风伯雨师清扫道路,前有虎狼,后有鬼神,下面是长蛇毒虫,上面是白云翻覆。从这清净之中,才得到了这《清角》的曲调。如今君主您德行浅薄,根本无法去欣赏这曲调,听了,恐怕国家要颓败啊……”即便无法为国君效力,他也不可容忍国家衰败。想到这里,他义正言辞,几乎是带着哭腔进言道。
  “哎,谁管那些,我都这么老了,听一听又能怎样呢?”平公却再一次令他失望。石沉大海,扁舟陷落,他,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正是《清角》的起兴。
  闭上眼,心中原本那沉静的七根丝弦,忽然开始了狂乱的舞蹈。而他的手指,为了追随上这舞蹈,也开始了同调的乱舞。
  悼公身边曾经的大主乐师,拥有七十二种花样。
  然而此时的他,手中的变换,竟有亿种万种。
  一奏之,有云从西北起,汹涌而出!
  再奏之,惊风卷地,大雨倾盆,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
  三奏之,“崩——”的一声,七根琴弦,齐刷刷一同碎裂。
  他心中的弦,也随之断裂。
  这一年,他四十岁。

  一日后,战战兢兢的两国侍卫,从残垣断壁中找到了瑟瑟发抖的晋平公,和被乱石击昏的卫灵公一起,护送送回了各自的国度。
  他,师旷,安坐在废墟之中,已了无呼吸,悄然逝去。这位春秋初期名字响彻神州大地的乐圣,传奇一生,以一曲惊动天地的绝唱,就此告一段落。
  却没能寻到那师涓,相传《清角》尚未响起之时,这位卫国的琴师便满面羞愧地,寻了两位国君向师旷祝酒这个空当,悄悄离开了施夷之台。从这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这便是自三皇开元,至春秋乱世,礼乐史上唯一一次高潮。从这以后,诸侯相戕,百年有余。九州大地上,虽有惊人动世之乐,却终乏感天撼地之音。
  如是。


  (尾声)

  “刚刚的曲子……你,叫什么名字?”
  “师旷。”
  “师旷……留下来,与我二人共谱一曲,如何?”
  “……好。敢问二位前辈……尊姓大名?”
  “耆童。”
  “太子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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