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一章　厄尔尼诺)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南唐后主李煜
　　公元975-978年间于家亡国破后

　　——斯坦利•伯恩斯坦
　　公元2050年7月4日
　　最后一届世界气候大会闭幕致辞


　　又是阴沉的一天。
　　“……厄尔尼诺镇今日气温-35℃，西北风五到六级，各位居民出行时请注意保暖。接下来请看一组简讯……”超市一角挂着的电视机上，新上任的主持人水野洋子正播报着新一天的景况。
　　收银台前排着的一堆人不安地骚动着。队伍只有五六个人，几个小时的长龙过后，他们是这一天里，杂货店最后的顾客。外面雾蒙蒙的，信号也是雾蒙蒙的。屏幕上跳着雪花，这使得在场的“观众”们的心情，也变得雾蒙蒙的。气氛沉闷，没有人有心情闲聊，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自己队伍前面的几位，焦急地等待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冷漠，上个时代人人口诛笔伐的通病，却已成为了这个纪元里，最公开的主旋律。
　　关掉这东西吧。有意无意地看过了第四次重播后，洛安心中烦闷起来。房间里开着暖风，这使得他身上厚厚的御寒衣物在这里变得如同火炭一般。汗流浃背，后背上私有千万蚯蚓在蠕动。他解开领口的扣子，从边上放着的书报架上抽出一沓报纸，扇起风来。
　　“昨日，由二级总长伊文斯议员提起的关于第1108号条例试行方法的草案于下午三时在东方议事厅发起三级公投，公投结果将于下周二在全民例会上发布。伊文斯议员表示，如果这一条例得以试行，将大大缓解目前因资源供需不平衡而导致的与工会之间的紧张局面……”
　　关掉吧，关掉吧。
　　“到今日起，统计数据表明，长城接纳人口首次出现负增长，增长率在原有的基础上下落了三个百分点。然而这是否表明人民生活水平有所提升，仍有待进一步观察。此外，由于经费不足，位于西三区的四十九座长城观测站将暂时关闭，其人员将纳入目前急缺人手的社工福利机构，共同担任志愿者的工作。”
　　关掉吧，关掉吧，关掉吧。
　　“近日频繁不断的连环抢劫案仍在进行，昨日，位于玄武区的两家家乐福超市同时遭到不明武装分子的抢劫，已造一十一死三伤，其中包括两名在枪战现场牺牲的警察。目前案情仍在调查中，据警方透露，罪犯或与……”
　　关掉吧，关掉吧，关掉吧，关掉吧。
　　“老生常谈，什么破玩意？”终于，收银台前站着的杂货店老板不耐烦起来，不屑地拿起遥控器，挥手关掉电视。“不是有多少人饿死、冻死，就是家乐福、沃尔玛什么的被哄抢，这年头，打砸抢烧的还算什么新闻？切——”扶了扶眼镜，他转向洛安身前肥胖的中年人“你，换什么？”
　　“呃……一打鸡蛋……用这个……”那人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掏出一块劳力士金表，递给老板。
　　又是一个不明时事的倒霉蛋，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能看到这种人。瞄了一眼那块表，洛安心里冷哼一声。手心的汗打湿了报纸，握起来黏糊糊的。他皱了皱眉，将打湿的报纸捏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废纸篓里，又拿过一沓，继续扇着风冷眼旁观。
　　果然，老板瞟了一眼递过来的东西，又看了看一脸愁容的胖子，摇摇头，将表推回，拒绝道：“不好意思，这个不够换，请回吧。下一位——”
　　胖子似乎心有不甘“老板，通融一下嘛，这表可是值一百万呢……”呵，一百万，怕是不止这个价。啧啧啧，可惜啊可惜，可惜啊可惜。洛安差一点笑出声来。身后隐约也传出些骚动，后面的两三个人一定也觉得好笑吧。
　　“一百万又怎么样？看见对面那家是什么样子了么？这年头要金子银子有什么用？一百万？一千万？一亿？十亿？几千亿？呵——你以为那些银行为什么倒闭的？一百万，废纸——下次拿点实在的东西，再来罢——下一位——你——过来——”老板白了胖子一眼，一把将他从队伍中推开，直接伸手向洛安招呼道。
　　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终于轮到他了。洛安快步走到柜台前，生怕有人插了自己的队“两盒空头弹、一盒穿甲弹。其他的按照这个清单来取货。此外，再换两打鸡蛋，一打给我，一打给这位。”他指了指站在一边懊丧的胖子。
　　“口气好大，居然还这么慷慨，你有什么？”似乎不相信他有能力换走清单上这十几件东西，老板眯缝着眼，目光锐利。自己这副打扮，怕是被当成来找茬的了，对上老板刀锋一样的眼神，洛安叹了口气。“用这个。”他将腋下夹着的一捆东西递给老板。
　　老板将信将疑地盯了他少顷，低头展开那一卷不知是什么的包裹。
　　然后——
　　现场，一片哗然。

　　“三张北极熊皮，几天前刚刚打到的，应该还算新鲜。按照市值，两张应该已经足够换清单上全部的东西，第三张，在场这些人换的东西，我都请了。”
无视掉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与两眼放光地盯着三张毛皮的杂货店老板，洛安接过杂货店助手递来的两打鸡蛋，小心翼翼地递给身边的胖子“喏，这个拿走，外面路滑，小心别打碎了。”
　　“这……多谢先生。”接过一打鸡蛋，胖子的脸上，因为感激，赘肉都拧到了一起。他紧紧握住洛安的手，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不必多言。”洛安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片递给对方，上面写着营地的地址“如果以后不想饥寒交迫，就来这里罢。”
　　“老板，请问新海区怎么走？”与众人一起目送胖子蹒跚着走出商店后，洛安转过头来向老板询问道。
　　“你是——猎人——”老板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红光满面地上前问好“好久不见真正的猎人了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洛安，仿佛他是从另外的星球来的一样。“新海区从这里向东南，沿着海岸还有三公里就到了。您看这外面这么冷，要不要我载您一程？”
　　“不用了。燃油在这些年贵的出奇，我自己想办法就好。不过，您说真正的猎人是什么意思？猎人还有假的？”洛安感到有些奇怪。
　　“您还不知？奇怪……”老板低声嘟囔着“算了……说来话长。这个中究竟，等您到了营地，一看便知。祝您……一路顺风。”老板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洛安对他莫名其妙地言行感到摸不到头脑，却也没有继续追问。“那就借您吉言，告辞。”拿上东西，他准备离开。
　　“等等——”身后的一名妇女忽然拦住了他。“先生您那北极熊皮……您是从西伯利亚那边来的吧?我先生在那里工作，前两天我和他失去了联系，想打听一下，那里现在是什么境况？”
　　“西伯利亚啊……”看着妇女那急切的眼神，洛安摇了摇头。“抱歉，无可奉告。”他快步绕过妇女，留下她一人愣在原地。
　　虽然自己什么也没说，不过，她也应该已经猜了个大概了吧？毕竟脸上僵硬的表情，是没法掩饰掉的。想到这里，洛安站在门厅，心头浮起一丝微微的颤动。
　　大约两个月前，作为首席观测员路过那城镇的他，挨家挨户地走了一遭，见到的，却是一具具早已冻得硬如磐石的死尸。遍历全城，无一幸免。第四次寒潮来袭，西伯利亚——这座建立在莫斯科城之上的欧洲第二号难民营，曾经容纳了俄罗斯、德国、蒙古等十数个国家共三百余万人，却在一夜之间气温跌破零下八十五摄氏度后，短短数天内，彻底变作死城。科技未能拯救西伯利亚。极度深寒将所有人死死地封在房间里。加上原本便是极度匮乏的资源配给，每户人家持有的最大燃料限制，仅仅够他们使用三天。在那之后，玄冥入洞，一切不复存在。原本人们心中最温暖的港口，变成了他们钢筋混凝土的棺材。
　　在外的人就有好结果了么？
　　不。
　　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最初的灾变后，每一处聚居地为了警示后世之人，都在各自城镇的正中央，树立起一座巍峨的纪念碑。侦查过西伯利亚的情况后，洛安在红场寻到那半埋在雪里的石碑，抚摸着丰碑上那一句永远铭刻于心的宣言，久久无言。
　　天使即恶魔，纪念碑也可为墓碑，这一座，已然伴随着它的主人抑或奴隶们，一同被世界埋葬。而下一个，又会是谁呢？那时，仰望着苍穹深处那些盘桓着，嘶叫着，四处寻找果腹之物的寒鸦夜鹫。他这样想。
　　当然，人艰不拆。这些，他是不会说的。
　　方才其他人看自己的目光，微微有些奇怪，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最后思忖着这个问题，他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