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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地垄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15-05-27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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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社会科学院挂了个虚衔,相关方面要我写一篇关于养老问题的文章。好在这段时间我比较关心这个话题,手头又有些相关的资料,写来也还顺手,很快拉出了初稿。我写文章有个习惯,初稿拉出后,案头搁几天,然后再修改、润笔。这样能不囿于既定的思路。正好荒友联络组通知我,咱连要搞个赴北大荒兵团四十周年纪念活动。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其实,荒友联络组即便不这样要求,我也是一定会去的。一来荒友情深,几十年没会面了,现在全国各地的荒友齐聚一堂,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二来我正在写关于养老问题的文章。而这次聚会正好是一次难得的社会调查实践。于是我坐火车欣然前往活动举办地天津。

 

我倚窗而坐。窗外景色急掠,往事如潮涌来。屈指一算,离我上次去天津已有三十几年了。那次,我是去参加关系最铁的荒友来队长和同连荒友项红军的婚礼。闹洞房的情景,至今都难以淡忘。那晚,简朴的婚宴结束后,大伙嚷着要去闹洞房。新郎来队长恳切地说:今天就是大家不提,我也要力邀。我想请你们见证,红军是在多么困难的境遇下嫁给我的。

 

来队长的家在津郊一座小杂院内。一间十平米的北厢房。门上、窗上全贴着大红囍字,一派喜气。说实在的,当时知青返城成家,能有这么间婚房,也就不错!待到推开门来,屋內的景象却令人大为惊叹,细想又万般无奈了。小屋只留了一米见宽的走道,通屋是盘大炕。炕中间竖着两根木棍,上面横根铁丝,挂着幅大红的绸被面。炕头上还躺着位老太太。一位中年妇女见我们进屋了,对走在最前面的新郎新娘说,你们可回了,你娘肚痛得不行了。新娘一听,马上对那妇女说,表婶,麻烦你去倒盆热水来。又对我们说,请大家回避一下。新郎领我们出屋,站在院里对我们解释道:我娘又便密了。原来,来队长的娘有习惯性便密的毛病。一次排便时,过于用力,引发脑溢血,救治后,瘫炕上了。天天躺着不动。便密更是频发。次次送医院不可能。请人又请不起。回回都是红军下班后过来,用手指轻轻抠出,洗净,擦上润滑油,再轻轻按摩一阵。但大便排放并不定时,有时便得留宿。红军却不肯婚前留宿。多晚完事多晚走。极不方便和安全。她多次催促结婚。来队长却考虑自己当时并无正式工作,在街道小厂做临时工,一天八毛钱。又没有婚房,还有个瘫老娘。而红军大学毕业后进了铸造厂技术部门做金相分析。和自己结婚太拖累了她。因此一直拖着……直到有一天深夜,红军回家被抢,来队长这才觉得拖不下去了。两人登了记,半铺炕做了婚房。从此,红军天天给老太太抠屎、擦身、按摩、聊天,还变着法儿做顺口的饭菜。

 

正说着,那表婶端着盆水出来,泼了,说:屋里完事了,新娘请大家进去。大家涌进屋,每个人都对老太太嘘长问短的,都夸她好福气,儿子给她娶回个这么好的儿媳。老太太开心地笑出了声。

 

闹洞房,看到了这么奇特而感人的一幕,众人莫不为他俩感情的坚定而感动。归途上,荒友们的思绪都回到了北大荒那段岁月……

 

其实,来队长,不姓来,姓黄,大名黄定发。也不是队长,是统计。但荒友们都叫他来队长,没一人称他黄统计。这里有来由。他园头、园眼、胆形鼻、大耳垂、身长、腿短,常年一身兵团绿,着双翻毛靴。带我们干活时,昂首走队前。有人就暗里戏称他为猪头小队长。可又没人敢公开叫。在连里,统计、统计,半拉皇帝。好活、孬活全控他手里,派轻派重一句话。他性格随和,从不端架子,凡有事求他,总欢快应道:来啰,来啰。那脸笑得灿然,不象人求他,倒象人给他点啥。热情加长相,众人称他:来啰队长。后来简化成来队长。他哩,嘿嘿地应着,忘了黄家祖宗。

 

队长派活,公正、不公平。割麦无法数垄。他用木拐分地。遇强的,偷偷把木拐扩到最大,嚓嚓两拐;见你瘦弱,又暗暗把拐缩缩,也嚓嚓两拐。旁人不清楚,你自己心领。分完地,他不闲着,忙着割胡子。所谓胡子,就是两人交界处,前面的割斜了,没割。后面的,赌气不割,就留地里了。一撮撮的,象没剃的胡子。来队长不象有些干部,咋咋呼呼地把两人都招回,非分出个谁留谁忘的,再狠狠训几句,然后责令割尽。来队长遇这情况,总是默默地割了。没胡子时,就用镰刀搂落地的麦穗。

 

割大豆,可就没法暗里搞照顾。一天两长垄。上班一垄割过去,晌午割到地那头。吃完午饭割回来,谁到地头,谁下班。没法添,给谁添,都会挥拳吼。也没法减。减了,怎么割?是走过去,割回来。还是割过去,走回来?众目睽睽,咋解释?只得石板摔龟——硬碰硬,一人两垄。

 

刀头快的,天擦黑,能收镰。回连,胡乱塞几口,打水抹把身,晚八点,能横身躺下。到次日凌晨两点,好歹有五、六个小时能睡。刀头慢的,可就惨啦。别人都打呼噜了,他或她还在地头吭哧。吭哧完毕,嚼个冷馍。算算没多少时间可睡了,也就不擦身了,和衣躺下。躺下就做梦:秋收结束了。食堂炖肉啦!大碗随便盛,正吃着呐……催命的起床号又响了,可怕的一天又开始了。

 

头几天,来队长有事没带队。地里是一派乱象:喊累的,叫苦的,哭的,骂的都有。可来队长一带队。这些景象全没了。他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把原先的班、排编制打乱。一个男、一个女,揷花着分垄。他看似不经意地唱名,其实心里有谱。把有点意思或想有点意思的男女挨垄排。还别说,这招真有效。一开镰,男的就象台小型收割机似地突突朝前割。割出几百米开外,便把女的垄也一起捎着割。女的割着、割着,突然发现垄上站着的豆秸全横躺着了。抬头一望:男的正右一刀他垄,左一刀她垄地耍猴。便甜甜地笑了,款款走上前,柔柔地说声谢谢。这话象注油,“小收割机”开得更猛。后来,搭子固定了。割法就有改变:男女各沿边垄割。男的铆劲割到地那头,不歇晌,把中间两垄一起割过来迎女的。两人碰上了,再一起说笑着返回地头来吃饭、歇晌。回割时,两人快步走到刚才碰头处开割。又领先一大截,别人也就输在了起割线上。这样做的作用有两个:一是向全连宣布,她是我的,别惦着!二来女的不用总落单。两人刀声嚓嚓、私语窃窃,自有一番兴味。干活怎么会累?到了地头,如果话正浓、情正浓,男的心里还会有点懊伤。唉——,地垄太短!

 

当然,也并非每个女的,都有人接垄。有个名叫项红军的女知青,无论来队长怎么搭,最终都是独力完成两垄任务。每天都割到深夜。又累、又饿不提,好几次,还地里遇兽!

 

这里先介绍一下项红军。她原名项红珠。文革时,她自改名:项红军。长得:乳大如瓜,臀肥似丘。一个姑娘家家的,长成这样,只有遗传学才能解释清楚。你看她,割粮慢,却特爱交粮。每逢节假日,连里组织文艺晚会,总有她的保留节目舞蹈《送公粮》。肥臀大乳的,本来上台就触目。她还动作特夸张。于是,她在台上扭,人在台下乐。笑出泪花、笑得肚疼。笑到晚会结束,都没够瘾。男知青回到宿舍,有个叫李民的,往胸部左右各塞块大枕巾,腚部绑个大枕头,扭呀唱呀,模仿得惟妙惟肖,乐得大伙直擂床板。

 

话头拉回到割豆。没人想对项红军有意思,垄就难搭。曾有个男知青出于同情,和她搭过一回。被拖累得天黑还在地中央。他对项红军说:没人查了,咱跑段垄。项红军甩头说:不行。他又对项红军说:比如兽啃鼠盗了,北大荒不在乎这几粒豆!项红军狠狠地瞪他一眼,顾自吭哧吭哧地埋头割豆,割完都没跟他再说一句话。从此再没人跟项红军搭垄。来队长只有自己搭。到割豆结束时,竟传出两人搞对象了。

 

那时,知青间恋爱风日盛。草垛旁、林子里、粮囤上,全栖着知青鸳鸯。尽情享受着青春的精彩。有的,甚至偷吃禁果。项红军和来队长约定:不钻林子、不去野地、不搞低级趣味。约会地点选在连队办公室。两人读书看报,互相交流学习心得。

 

有个听墙根的人爆料:来队长今天挨批了。挨批的原因是答不出津巴布韦的首都在哪里?笑得大伙满地找牙。

 

还真别笑话人家。后来形势的发展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高考恢复了。项红军以全团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光鲜返城。来队长虽几年下来,文科大有长进。无奈理科基础太差,没考上。最后,以困退回城。

 

抵津出站,即被守候多时的荒友接着,去了预定的宾馆。宾馆里满是先期到达的各地荒友。大家相聚,那一通搂抱、寒暄。说得、听得最多的是截然相反的两句话:“老啰、老啰!”“没变、没变!”到底是老了还是没变,让人辩不出哪句对哪句错。第一波热潮过后,我在人群中寻找来队长夫妇的身影。可没寻着。怎么回事?按他俩的脾性,应是这次聚会的热心张罗人才对。而且知我要来,没接站,已是意外,怎么会到现在还不露脸?莫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应该不会呀!这些年,我们虽没再聚会。但电话联络一直没断。我接到他的第一个报喜电话是:他考工考进了灯具厂,分到了销售科。有人嫌出差累。他说这点累跟北大荒比算啥?自告奋勇地多出差。月收入里,工资是小头,津贴成大头。这以后,报喜电话不断。杨哥,你弟妹都成诗人啦,组诗在市报副刊发表了;杨哥,我考上电大了。现在填表,文化程度这一栏,初中变大学在读了,嘿嘿……当时听说,发达国家有可视电话。可那几通电话比可视电话还可视!他兴奋得眉梢直跳的景象,我闭眼就真真切切地映在我脑海里。当然,生活并不全是甜蜜,也有苦涩。他有两大憾事。一是当家里有了银行存折,而且数字月月往上跳的时候,他娘走了。虽说是干干净净含笑走的。但苦吃苦熬了一辈子,等到经济条件好了,还没享上一天福哩,却走了。他说他是真正感受到了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痛和无奈。终身都抹不平。二是他和红军没能生个一男半女。起初没在意,以为是性事太少。仨人睡一炕,行事确实不方便。割豆还有嚓嚓声哩。干那事还能没点动静?就是动作再轻,冲击波传到炕那头,多臊人!夫妻做爱比偷汉还羞。虽说,也逮着过一些机会。可红军的肚子没反应。红军戏说你种子发芽率不高。细想想,还好发芽率不高。真要发芽了,也是件愁事儿。人家是四世同堂,咱们是三世同炕。咋整?后来,娘走了,炕隔帘扯了。俩人可炕打滚儿都成。来队长使劲儿加班加点。红军回回配合得挺主动。她从不主动说自己想。但总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说:今晚犒劳犒劳你。可任你加班也好,犒劳也罢,肚皮仍是没反应。到医院一查:发芽率是好的。问题出在耕地上。几年内,求治几处都无效。来队长说:不会生就不生。两人过日子消停。

 

后来,电话慢慢儿稀了。我哩,有个市社会科学院的虚衔,搞调研、写论文,象煞挺忙。主动联络他们也少了。间隔很长时间,会打个电话去问问。来队长总是说:挺好,挺好。哥,你别总惦着。那语调是欢快的。我也一直认为他们过得挺好。但,今天这场合,他俩没露面。我就隐约感到这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我问身边的天津荒友:来队长夫妇呢?他们怎么没来?津城的荒友说:来队长曾嘱咐过,我的境况别跟别城的荒友说,特别是我杨哥,以免他难受……但既然你来了,也瞒不住了。于是,他把来队长的境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

 

原来,他娘走后。来队长夫妇度过了一段蜜藕似的日子。那时,红军经常给报纸写诗。为了给红军创造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来队长和邻居商量好区域,在院里搭建了一间披屋,作厨房兼吃饭间。对那十平米的小屋,拆炕改床,并进行了装修。改造成一间温馨、紧凑、洁净的卧室兼书房。白天,两人上班。晚上,红军在书房写诗。来队长在吃饭间温习电大功课。两人心里既满足又充实。然而好景不长。生活起了变故。项红军的厂子停产了,她买断工令回了家。却怎么都找不到两合适的工作。来队长劝慰道:不急一时。两人看看存折,上面的数字也还给人胆气。来队长的收入又一顶俩,日子过得并不慌张。不想,南方灯饰在市场的份额越来越大,来队长厂的灯具卖不动了,他被待了岗。虽说待岗工资也还够他俩吃干喝稀。但家里不能出一点状况。有点别的事,就玩不转。因此心里没了底气。项红军决定炒股。结果是存款、买断工令款大部分折了进去。红军变得寡言。家里也再没了她伏案疾书的景象。往昔作诗时扬头发出的啊、啊声,变成了盯着电视莹屏叹出的唉,唉声。来队长开导道:钱没了,咱再慢慢挣。我去练摊。他俩把股票套现作本,做起水菓生意。生意渐渐地越来越红火。一天,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问来队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到你这里来买水菓吗?其实,我家离这还有点路。每天都是绕道过来的。来队长好惊讶,问:是因为我的水菓质量好?那人说:也是也不是。来队长又问:是因为我的价格优惠?那人更是笑着摇头:不是。来队长挠头:那为什么?那人说:我就爱听你那两声来啰,来啰的应承声。让人听了想:一个卖水菓的小贩都每天那么欢乐。生活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生活好比水菓,虽然有时酸涩。但主体是甜蜜的……来队长回来把这段趣事儿说给红军听。谁料,红军竟大有感触。家里又有了她伏案写作的身影。

 

没几年,水菓摊变成了三开间的水菓超市,店名:来啰水菓店。每次津城荒友聚会,都能看见来队长拎着水菓筐一边穿梭在各桌间,一边喊:来啰,来啰,最甜的水菓来啰!也总能听到红军那抑扬顿挫的吟诗声。

 

然而,命运似乎存心要考验他们夫妇俩生命力的韧性。厄运再次向他们袭来。一次体检中查出,红军的癌症标志物高出标准许多。复诊确定为:子宫癌。

 

这回,来队长任谁劝都不听。把超市转掉。全力陪红军求医。手术出院那天,他对红军说:命在,啥都在。往后,凡事莫管,只顾养生。

 

项红军打太极、跳扇舞,后来竟参加了老年骑游队。整日里,天南地北、喜喜哈哈,几年下来,人竟比病前顺溜许多。

 

只是光靠红军一人的退休工资不够开支。来队长决定谋个事由做。当时社会上,百业门槛高了。来队长觉得没财力、也没心力再创业了。就业,都快六十了,有谁会要?

 

但他早有谋算。他在护理红军时,发现医院特缺男护工,收入也可观。便去了给项红军医疗的那家医院。环境、设备、人事都熟,几年做下来,医患双方都满意。尤其是他那灿然的笑容和压低嗓音的那两声来啰、来啰,给病人以亲属般的亲切,往往是护理一次便认牢了。他收费低,遇上特困,还减免。他说生病住院,搁在平民百姓头上,没哪家钱不紧的。有些人家看着真是特可怜。咱没钱捐,出点力吧。如此,名声越传越响,日程排得满满的。收入自然不错。除家里开支外,又开始往存折添数字了。

 

红军心疼老头子。做好饭菜不说,还陪老头子喝两盅。每天都给老头子揉肩敲腿的。来队长闭眼特享受的模样。但他不肯让红军敲长了。敲一会儿,便推红军说:去、去,读书、写诗去。红军不肯走,她说:我这就在作诗呀。来队长如今也是电大文科毕业生,自然能听懂这句话。他心里感叹道:是呀、是呀,爱情如酒、生活似诗,使人沉醉、让人觉美!

 

谁知,生活更似海上的波浪,有时浪舔沙滩,有时波淹天地。来队长在背一个胖病人时,突然跌倒了。医院诊断:脑溢血。好在病发医院,救治及时,病情得到控制。但最后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左腿踮行、右臂不能伸屈、五指不能抓物。右嘴角有些上扯,远看象是无时不刻都在咧嘴笑,近看才觉出半拉脸僵。

 

同城的荒友得到消息,人人心里象灌铅似的,纷纷赶去探望。不想,见到的却是来队长那灿然的笑。他甚至跟大伙说起笑话:我到阎王爷那报到,说来啰、来啰。阎王爷说:去吧、去吧,日期还没到。哈哈……但荒友们都听出这笑声是硬笑给大伙听的,来队长肚里有心事。果然,大伙临走时,来队长嘱咐大家,说:别让别的城市的荒友知道。同龄人似镜,会从你的病残,照见自己生命的脆弱。特别别让我杨哥知道,他知道了,会挺伤心、挺为难的。

 

听到这里,我潸然泪下……

 

进得会场,远远看见红军坐在大会议桌的那头。她是年轻时不显年轻,年老时却不显老的那种人。几十年了,模样还真是“没变、没变。”许是感染了多年书卷气,俨然一位气质老太。因会议马上要开始了,身边又有别的荒友在寒暄,就没有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心想等会议结束时再说。

 

会议开始了。照例是首先缅怀逝世的荒友们。这次聚会得到一位荒友儿子开办的影像工作室的支持,缅怀的方式有所改变。默哀一分钟后,大家坐下。投影仪逐一播放逝者的影像资料:

 

第一幅是为扑救荒火而壮烈牺牲的六个铁姑娘班的女知青的肖像。几十年了,她们那翘在军帽外的双辫还那么乌黑,没一丝花白;她们那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庞还那么丰润,没一纹皱折。生命定格在永恒美!

 

第二幅是烈士、十班长韩子民的照片。他死得最惨烈,是在开挖排水干渠的水利大会战中,排除哑炮时牺牲的。手脚都炸飞了。

 

接着是十几幅英年早逝的荒友的遗像。配了这样的一段配音:虽然他们因病而亡。但病根却是在北大荒战天斗地时落下的。他们同样是值得我们永远怀念的时代英雄。

 

场下一片抽泣……

 

接着播放一段名为《旧地寻踪》的录像。是两个北京荒友重返北大荒时拍摄的。映入眼帘的是一派大草甸子的自然风光。碧草连天,摇曳着无数的野花,若不是远处有亭榭、曲桥,简直和四十年前,我们刚到北大荒时看到的景色毫无二致。配音解释道:为了保护自然大环境,我连垦区恢复和开辟成了五星湖湿地公园。通过旅游开发取得了比农耕更大的经济效益……画面不断切换,配音又起:湿地是地球的肾,人类有责任保护它……

 

我仿佛被人猛掴了一掌,这么说,我们当年开发荒甸竟是在给地球摘肾?!那么,为开发而牺牲的战友的生命意义又该如何评说?再推理下去,我们青春的价值该如何评价?整个生活的信念是否还需重新审视?我心茫然…..很快,我发现,这种茫然弥漫了整个会场。

 

在接下来的各地荒友发言中,少了对往昔岁月的激情回忆。也没有了青春无悔一类的豪言。各述近况、邀请旅游、叮嘱保重。发完言是文艺表演。自然有歌有舞。红军朗诵了一首即席创作的诗。当她朗诵到诗的最后两句:数百万知青的血汗浇灌,历史之树可会结下我们生命的果实?众人的心弦被猛然拨动。这正是众人心中涌动的疑云,是一代知青对历史的发问!特别是这样的发问由一位当年信仰得如此虔诚的人喊出,更具一种悲剧的震撼!气氛因此而凝重起来……

 

主持人特善于调节气氛,他说:历史的问题由历史去回答。但我请大家相信:在任何时代,奉献都比攫取高尚!他看场上的气氛仍不够热烈,便笑着提议道:下面请红军来段《送公粮》,好不好?

 

会场上空顿时腾飞起一群笑雀,掌声哗哗。红军爽快站起。不料,却径自朝李民走去,做了个邀舞动作。这下把众荒友乐得擂桌又跺地。真人秀、模仿秀合演的《送公粮》把会场气氛带到了欢乐的顶峰。

 

是啊,历史可以回忆,可以沉思,但不必纠结。

 

散会时,我、红军都急急地向对方迎上去。我问红军:来队长为啥没来。红军说:他怕自己的模样惹大伙伤心。另外,有顾客预约要来拿本很急用的书,他得守报亭。

 

原来,他病愈后,没法再做男护工。可离拿退休工资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得挣钱维持家用。便申办了个报亭。批货,部份靠送,部份由红军承担。销售,他搞了个“自助服务”,顾客自己取报拿书,付钱找零。倒也几年维持了下来。

 

我随红军来到报亭。见到我,来队长笑了,又哭了……我一细瞅:变得路遇擦肩都认不出来了。头发大多白了,却有杂色。下眼袋重得快掉下来。脸上满是横七竖八的皱纹。象是岁月这拙劣而无情的雕刻师拿把刀在他脸上胡乱地划了一通。因牙几乎掉尽了,那上扯的右嘴角倒落下了些,显得面容正常了许多。他用那条能动的左臂,一会儿搂我,一会儿抓住我的手乱摇。他笑着,却又老泪纵横。象个受尽了委屈,却又无可发泄的人,可遇着了最亲的人。他哽咽道:杨哥,可想死我了。

 

我握住他的左手,一时不知说啥好……

 

项红军抹把泪水,揷言道:你哥俩聊,一会来家聚。说罢走了。

 

我走进报亭,打量起来。有两样东西很惹眼:一幅是书法作品,上书:无论什么样的生活向我们走来,都微笑着拥抱它。另有行小字:与夫共勉,妻项红军题。还有则启事:本报亭实施自助服务,敬请支持,叩谢再三。

 

我坐定,问:生意还好吗?

 

来队长说:起初一般。后来有人在网上发了条微博,自助式报亭,再就业奇葩。一下火了。

 

果然,说话间,就不断有人取报拿书,付钱找零。

 

我问:会短款吗?

 

来队长笑了:哪会!几乎天天长款。说着,他用左手将钱箱拨到我面前,说:你看,五元、伍拾元币最多。都是拿张报纸扔五元。拿本杂志放伍拾,不找零就走的。我喊不回,攆不上,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放回钱箱,又接着说:后来,我俩商议了,不能把这些好心人的捐款用于自己的养老,要做一件社会公益的事。于是把长款积存起来,够数了,就去认捐一名贫困学子。我俩没儿辈,孙娃倒是认下好几个……说到这,来队长笑出声来。那一脸笑还象年青时那么灿然,仿佛将报亭都映亮了不少。

 

我被深深地感染了,颇为感慨地说:你这一辈子真不易,可总算都让你挺过来了。

 

“是呀,现在啥都好了。拆迁安置了个中套,住着挺宽敞。收入顶上个正处级了。哈哈……不瞒哥说,自打报亭火了以后,我俩的退休工资一分不动全存着。”

 

我由衷替他高兴。但又担心他的身体,便劝道:该歇息了,见好就收吧。

 

“再干五年就收摊。”他显然对这问题深思熟虑过,回答得快而肯定。

 

“为啥还要干这么久?”

 

“哥呀,一直想有个机会把我的盘算跟你说说。今儿,跟哥掏底。哦——,见着哥,光顾高兴了,都忘了敬茶。不过,只有矿泉水,自家哥不会挑这理。”说着,他从桌底下掏出瓶矿泉水递过来,又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下去:“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哥,你甭安慰,别打断我。自个儿身子自个儿知道。现在,一提重物,常双眼一抹黑,几秒没知觉。说不定那天发病就走了。以前,总以为红军会走在我前面。也就一直没考虑她的晚景问题。现在看来我得走在她前面了,这事儿就得好好思量、思量。做人最无奈、最无助的事,便是晚景凄凉。你是知道的,我娘最后的日子,全靠红军细心照料,才活得舒爽,走得体面……”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停顿住了……虽然,他说这番话的语调平平缓缓,一付苍桑历尽的坦然。但提到娘的晚景,似乎仍有难以释怀的悲痛。停了好一会。我知道他是在忍泪,也就并不插言。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可她自己的晚年呢?我俩没个儿辈,她这人又绝不会找后老伴,孤老一人咋办?哥,我是各种模式都想过了,唯一靠谱的还只有进养老院。可现在的养老院,公办的难进,私办的价高。光靠退休工资,进个低档的都难。红军跟我苦了一辈子,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晚景再凄凉。哥,你是知道的,我俩是豆垄接力恋上的。在她走人生最后的地垄时,我想再给她接接力。我得给她留下一笔钱。我框算过了,进个好一点的养老院,搭进工资,每年缺口在两万左右。按十五年算,得三十万。再留一笔医疗费,二十万起码。总额在五十至一百万之间。按现在的进项,得五年时间。”

 

这番话,他说得特溜。显然不知盘算过多少次。末了,他重重地叹口气:唉——不知老天肯不肯给我这点时间。他语气无奈,神情怅然。

 

我不敢看他的脸。赶紧把视线移到红军的那幅字上,微微抬头,暗自忍泪。

 

这时,有位顾客骑电动车停在路旁,冲报亭喊:老黄头,今儿货重,不下车了。我要的书,你搞到了吗?

 

“搞到啰,搞到啰。”来队长一脸灿然地笑着,赶紧跛行着跨出报亭,一路欢喊着:“来啰,来啰,你要的书来啰。”

 

望着他颠跛疾行的身影,我再也忍泪不住……视线变得模糊,竟分不清,是他腿有疾?还是路崎岖?!

 

我心茫然,那篇关于养老的文章又该如何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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