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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擒虎

  老虎受伤,愈加凶猛。
  此刻老虎怒瞪双睛,瞳孔中寒光激闪,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森森,加之钢须倒竖,利爪探出,显得气势汹汹。
  海毫无所惧,绝不退缩,紧握在手的猎刀一点颤抖也未产生。
  他也怒瞪双睛,目光比猎刀更锐利,神态比老虎更凶悍。
  这份锐利,这份凶悍,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只有在面临强敌的当口,平时怎么看都非常平易近人的海,才突然会全身上下爆发出这种吓得人几欲窒息的天赋。
  这种天赋令海越来越像一个惯尝血腥心冷如冰的杀手。
  似乎此时此地,相对老虎来说,他才算是真正喜啖人肉的恶兽。
  每次随同上山的猎人们,最终都不是畏怯于野兽的凶残,而是他突兀的气质转变。
  猎人们的狩猎经验比他丰富太多,可即使加上这次,他也不过是三次上山罢了。
  猎人们深懂目前的状况是极危险的,必须保持万分的警惕与那头老虎拉开一定的安全距离。
  当此状况下,原本团结一心的猎人们,也开始各怀心思,各求自保,不愿意聚合众力,向老虎群起而攻。
  因为受伤的老虎,暴起的行动是难以用经验来防备和预测的,他们一旦先轻举妄动,激发老虎的疯狂反击,即使结果终于是将它捕杀,也肯定难免要牺牲一个同伴。
  谁都不想自己去牺牲,让别人尽享猎物。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猎人,品格并不高尚。
  他们有的假装跃跃欲试,有的干脆后退了几步。
  海与他们截然不同。
  海前两次跟着他们上山狩猎,遇见最凶猛的猎物不过是一头半大的野猪。
  但野猪发起怒来,有时比老虎更难应付,所以他们和今次一样,都特别谨慎,谁也不敢做第一个行动之人。
海却敢!
  海独自狂奔过去,身手利落,一标枪狠狠戳中了野猪的颅顶,再敏捷地跃到其背上,双腿紧紧地夹住其腹,低俯身躯,一手抓牢其獠牙,一手拔出靴筒里藏着的短刃,急速地在其脖下划过。
  野猪顿时惨叫起来,高昂着脑袋正好让脖子的刀口大大地撕裂,腥血喷洒,肌肉痉挛,叫声戛然断绝,笨重的身体倒翻在地。
  那次的凌厉战绩使海获得了村中猎户们集体罕有的敬畏之情。
  所以今次猎杀老虎才会将他一同带上。
  他家是村中最穷困的,独力搞定那头野猪以前,村中的猎户们根本懒得正眼瞧他,后来还是大伙看在他可怜妹妹的面上,勉强同意招呼他一起进山,却没想到他一战成名,瞬间使全村对他刮目相看。
  要论血气方刚,村中再没哪个年轻人及得上他。
  突然他爆喝一声,勇猛地向老虎先冲了过去。
  野猪有时虽比老虎更可怕,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老虎更危险。
  老虎本身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
  它不像野猪,只知道鲁莽瞎撞。
  它也有不少老奸巨猾出其不意的战术。
  海笔直地冲过去,它笔直地扑上来。
  但突然它就转到了海的身后,极是敏捷,一爪子斜斜拍出,海的腰部瞬即被抓破了大片衣服血肉,血花翻飞。
  猎人们尽皆惊呼。
  以前没叫上海,也曾遇过这种情况,无不是靠着与老虎拼耐力,最终智取获胜。
  像海那么横冲直撞,无异自寻死路。
  海根本不知道老虎和野猪的区别。
  海受了老虎的反爪一击,腰间重伤,他毫不觉痛,顺着身旁一棵大树饶了个圈,但老虎又已迅捷地爬上树干,猛然由上而下,向他狂扑。
  他急忙挥动猎刀相迎,身体伏地滚开,虽侥幸躲过了老虎的血盆大口,终究是再次被虎爪在背脊抓破了一片血肉。
  老虎红了眼睛,海也红了眼睛,双方都已彻底疯狂。
  面对他们的疯狂,同来的猎人们更不敢擅动。
  这只老虎不仅个头史无前例地大,而且极是狡猾,动作还那么灵敏,纵然海再狠辣机智,终归在血肉之躯的攻防能力上远不及对手。
  突听老虎又震天响地咆哮一声,健壮的后肢往地面猛力地一蹬,飞土激石,精悍的前肢再斜斜地一推,利爪再现,竟如刀刃般锃光瓦亮,耀着日头再次扑向海的身上。
  海紧捏刀柄,目射寒芒地盯着老虎扑来的庞大身躯,似乎深为期待。
  老虎身躯像一团孕育无数闪电霹雳的乌云,完全把海的身躯遮盖了。
  他们忽然都不见了。
  不是凭空消失,只是一起滚下了山崖。
  崖端的长草无风摇动,似乎连草木也在久久地心有余悸。
  日头更亮,耀花了猎人们的眼睛。
  有人怔忡地说:“完了,海死定了,山崖虽不高,下面却布满了尖石,这次就算不被老虎吃掉,也会被尖石插死。”
  有人甚至开始相互埋怨:“刚才大伙一拥而上,应该有些胜算的,可你们……都是懦夫,大伙上山多少次了,胆子还那么小。”
  有人经验老道,沉稳地分析:“我看那只老虎确实是非同小可,特别聪明,刚才大伙一拥而上,未必能捕杀成功。”
  有人摇头唉叹:“怎么办?回去如何给海的可怜妹妹交代?”
  忽然山崖下又响起咆哮声,凄厉无比,难以分辨到底是人是虎发出。
  那声音不仅使猎人们震悚变色,更让高高的林梢及烈日也产生了一阵明显的战栗。

  东方寒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山林里时,夕阳已开始有气无力地往山的另一边垂落。
  墨色如漆的身影,山林里光线本就晦暗得很,只有他的双眼与再不离手的那柄无鞘快刀才是雪亮的。
  他的双眼还一直深不见底地沉淀着世上最寂静冷酷的神情。
  从牢门走出,解脱镣铐之后,他又成了无笑无泪无情无家的纯粹复仇者。
  仇恨腐化了他乍暖还寒的感情,混淆了他支离破碎的记忆,敏感了他钢铁般的神经,冻结了他夕阳般的心脏,使他逐渐沦为一头无所顾忌的野兽。
  行尸走肉地在仇恨的泥沼里陷足难拔,即使总有一天真的报仇雪恨了,他也只会继续陷于其中,继续做行尸走肉。
  他冷冷地眺望着山下那个小村,直觉到空气中漂浮着大量仇人的气息。
  无鞘快刀紧贴身体,其上已沾满了那种气息。

  夕阳仅剩的一小片辉煌,专来映亮这个村子的村口。
  渺远地飞扬着山野的原始芬芳,幻出了一个人渐行渐高大而鲜明的身影。
  村子里谁都知道,那是海回来了。
  海战胜了那头负伤的猛虎,自己虽也重伤累累,却终于还能正常走路。
  他不仅不要别人搀扶,还亲自扛起了猛虎数百斤重的尸体,大踏步地回到村子。
  随同的猎人们先兴奋不已,一路上在他周围簇拥欢呼。
  村口也早就聚满了人。
  上次是海独力搞定一头野猪,这次的战绩却更为震惊。
  抵达村口,海猛地抛下那具庞大的斑斓虎尸,赤裸的上体早已血汗生光,闪耀人眼。
  人们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虎尸,一边惊心动魄地看着海身上新添的伤痕。
  那些伤痕,有两条深可见骨,换做别人,再强壮也受不了剧痛与过多失血而倒下。
  但海依然站得雄赳赳,挺拔如松,稳如磐石,呼吸均匀,毫不慌乱。
  海无疑有非凡的英雄气概。
  村口人声鼎沸,连家中正煮着晚饭的妇人也闻风兴冲冲地赶来瞧热闹,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倾巢而出,这阵势对于这个傍山依海的偏远小村来说绝对是史无前例的盛景。
  他们不仅是震惊于猛虎的庞大,更震惊于随同猎人们的激情叙述:这头人人一辈子所见最大的猛虎,竟又是海独力捕杀。
  “海,实在不可思议,你小子也太厉害了。”
  “这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谁见过这么大的老虎,当时咱几个经验丰富的猎户老手都不敢轻举妄动,岂料他突然冲出……”
  “有胆量及能耐单独对付一头如此庞大且负伤暴怒的老虎,海可说是咱村子里开天辟地第一个,何况将老虎杀死,身受重伤,还能坚持自己下山,走回村子,更令人心折口服。”
  “不错,从今天起,海就是咱村子里人人都须敬畏的英雄。”
  他们浑如一群虔心信教的佛徒,越来越紧地簇拥着他,只差没向他下跪膜拜了。
  有些人甚至不顾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合力将他举起,往高高的天空抛去。
  他的身体一次次地反复抛起又落,落向无数双手臂再被激奋的人们抛起,抛得似乎相距那轮快要完全沉下去的夕阳越来越近。
  他一下子眩晕了。
  一幕接一幕模糊不清的奇异景象飞速地在他眼前陆续叠现,十分缭乱,陌生至极的同时又深刻熟悉。
  他的耳朵也模糊不清地听到了许多种奇异声音。
  有个女人悲哀矛盾地哭泣。
  有个男人冷漠入骨的约定。
  另一个男人优雅孤傲的微笑。
  甚至——竟有和此刻情绪亢奋的村人们一样的热烈欢呼。
  我们大漠的英雄!
  回江南去吧!
  海头痛欲裂,面容扭曲,村人们却还是毫没发觉地将他反复抛起。
  突然,抛起后再落下的,不仅是海的身体,还有大片的血雨。
  海身上的累累新伤终于受不住剧烈震动而纷纷裂开。
  很多人惊呼。
  一个人奔出人群,放声痛哭。
  那是海甚为疼惜的可怜妹妹。
  “以前你们嫌弃我,连带着也不肯正眼瞧他,现在他成了你们口口声声欢呼的英雄,却还是得不到你们的善待,我好恨你们!”
 
  对别人来说,暗夜的袭来是完全自然而然,不动声色的。
  但对吴青莺来说就不一样了,就成了绝对的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暗夜让纤弱如弦的琴音撞碎在吴青莺正自抚琴的玉指间。
  琴音散乱地漂浮在空中久久震颤,只等吴青莺抬头微叹才骤然消寂。
  她玉指间一向灵巧轻捷的动作也终于随之静止。
  可她早如止水的心却忽地烦躁不安。
  弹奏琴曲时,她一颗心很宁谧,琴曲断绝后,她一颗心反而吵杂起来。
  她紧紧抱住琴缓缓站直身子,抬目往漆黑的夜色深处呆滞地凝视。
  她莫名其妙地突然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非找不可的那个仇人此时就在一处已离她不是太遥远的地方。
  她甚至已能隐隐约约地从对面山谷吹过来的冷风里嗅出那个仇人的生命气息。
  对面山谷紧挨着大海,其实那冷风的根源来自海上,除了那个仇人的生命气息,更浓郁的是一种鱼鳞及水藻的特殊香气。
  她涉世未深,活得也不精明,绝非工于心计,而现在踏足于这条复仇的坎坷长路上,她不得不吃力地尽量算妥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她与东方寒一样,已敏感如野兽。
  千万年以来,有多少单纯善良的柔情女突然被迫走上复仇之路?
  她的柔情在硬化,她有太多的不得已,都在逐渐变成残酷的合情合理。
  她要坚信自己,再次面对那个特殊的杀父仇人时,能非常干脆地下手。
  现在她纵目四望,周边已看不见什么秀丽美好的花花草草,青山绿水。
  她只看得见横尸遍野,周边布满了各种各样谴责催逼的声音与目光。
  她停不下来,甚至慢不下来。
  否则她时刻都会轻易地感到无地自容,愧对父灵,终至彻底的心神崩溃。
  所以一旦慢下来,停下来,她就必须弹奏琴曲,利用曲声来短暂地逃避。
  今夜,已经逃避过了。
  已经足够了。
  今夜,没有星月。
  太浓重的黑暗,压挤着她的孤寂。
  她可怜兮兮地想象那份孤寂在某一个熟悉而温情的迟暮时分,被那一轮夕阳夺目的金光写意了好久好久。
  她又要忍不住哭了。
  近两天来,她心酸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感到心里面越来越荒凉,就像栽满了墓碑。
  那些墓碑,有的已经残破不堪,有的甚至都崩塌了和泥土难分界限。
  她深知容易酸的心是不可能真正对仇人硬下来的。
  这次她狠命地咬住嘴唇,咬出鲜血,总算是强忍着没让心酸变成满脸泪痕。
  可就在之后不久,寂静如死的暗夜,竟远远地传来了一些过于虚幻却又最为朴实的乡野之音。
  蛐蛐的鸣叫,田蛙的欢歌,归巢的鸦啼,看门的犬吠,甚至有海中游鱼的吐泡声。
  这些声音使她伤怀,使她更觉孤独,触动了心底丢弃已久的脆弱的情感碎片。
  原本以为都死去得干干净净的感情,一瞬间又完全复苏。
  人身上最脆弱的,通常反倒也是最顽强。
  可惜这道理她已再不愿意懂……

  昏迷了好一阵。
  这一阵着实非同凡响。
  无论是掺杂在其间的空虚,还是里面各种思维的长度,以及那始终停不下来、好吵好吵的闷重心跳,以及欲裂的头疼。
  模糊着意识,迟钝地睁开有点发胀的眼睛,他自语了一句什么,立刻就感觉到一只湿漉漉软绵绵的手正轻抚他冷冰冰僵木木的脸,还似乎听得见一声声含满了惊喜与关切的呼唤。
  哥……哥……你醒了吗?
  这呼唤就像村东头米铺的肖老儿一样顽固,死命地要将他拽出昏迷之境回归现实。
  现实不好,一点都不好。
  可他刚才仅是昏迷,还是沉沉地又跌入了梦乡?
  不会是梦乡。
  他只是晕头转向地在另一个稀里糊涂的世界里游来荡去了很久。
  陌生而黑暗的,反倒是外面的现实。
  他十分艰难地终于挣破了那个世界,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掉回了现实。
  头仍痛得剧烈,心仍跳得闷重。
  头嗡嗡嗡,心嗵嗵嗵。
  可久违的现实,丝毫不与他亲切,更显陌生而黑暗。
  他的身体早就被冷汗湿透。
  这种糟糕透顶的状况对他来说其实是很寻常,偏他总是难以顺理成章地习惯。
  每逢这种状况发生,昏迷的他,谨守他身旁照料的妹妹,一样是焦虑不安。
  他用手使劲按着额头,只觉整颗头内充斥了污秽至极的泥浆,沉甸甸又黏糊糊的,思维也因此变得混沌,混沌之后是空洞呆滞。
  那种从昏迷之境蔓延到现实中的头疼更加像要立刻炸裂开来。
  他难受极了,狂躁绝望,险些失控地对妹妹大打出手。
  他已经咬牙强忍下不知多少次对妹妹的粗暴怒火,可惜他每强忍下一次,精神上的某处就会不明缘由地深深烙下某种伤疤。
  精神世界里瑟缩不宁的他已是遍体鳞伤。
  和以前每次一样,妹妹总能及时地耐心地陪护在他身边,满怀关切与对他的信心,认真细致地照顾着因强烈受惊而浑身不适的他。
  勉强从简陋的硬木板床上撑起了身子,半倚在床头,他才想到自己曾搏斗过一头庞大凶悍得史无前例的老虎,虽侥幸终于将老虎杀死,但自己也受伤不轻。
  而现在……现在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布条,竟活动自如,一点都不痛楚。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他搏虎所受的那些伤,要痊愈至少须两三个月。
  难道现在已是过了两三个月?
  透过虚掩的窗口望去,外面的天色全黑,没有一丝半缕的星光月辉。
  又是个阴云密布的长夜。
  紧挨大海,深处山谷的小村,长年累月遇见的晴朗天气总是稀少的。
  破破烂烂的屋子,只奄奄一息地亮着那盏算是他们家中唯一实用且值些钱的古烛台,上面小半截蜡烛不晓得是哪家好心人留给妹妹。后来他听妹妹解释,为了治好他满身伤,村里人去镇上请了名医杜先生。
  可杜先生说必须拿他独力捕杀的那头老虎做酬劳,一开始村里人当然不肯,妹妹更不肯,杜先生就又说他满身伤有的都在化脓了,再迟疑不医几日后必回天乏术。
  没办法,村里人和妹妹只能同意。
  用哥哥的荣誉换取哥哥的生命,妹妹绝不吝惜。
  但治好以后,还须另外买十几味昂贵的草药来调养,那些草药的钱不算在那头老虎的酬劳之内,因此村里人又开始合力凑钱,她也变卖了家中大部分东西。
  所以现在他醒来,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烛台。
  即使是单独打死了一头猛虎,他付出的代价也非常大,不仅没改善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反而使生活更穷困,甚至牵累了村里的好心人们。
  一直以来,他们家就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曾经一度穷得连一盏烛台都没有,彻底的家徒四壁、望门喝风,境地之惨,不堪回首。
  他们家的穷,很长一段时间是因妹妹的长相深受各种各样的歧视。
  妹妹的脸有天生畸形,未出娘胎先害死了娘,村里人把娘的尸体草草在山野埋葬,半夜被一群饿狼刨出,撕开娘圆滚滚的肚子,她一声尖锐凄厉的啼哭响彻天地,瞬间连饿狼们都给吓走了。
  村里一个好心人不畏她奇丑的长相,抱回家抚养,到她六七岁时,好心人也死了,留下如今这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
  十几岁的她身材苗条,极是迷人,可惜一张脸仍丑得谁都受不了。
  她始终蓄着长及腰间的头发,长长的头发总把一张脸半遮半掩,还戴上草帽,帽檐低压,走路时总是垂头疾步,像做尽亏心事的过街老鼠。
  也确有不少人喜欢在她每次过街时朝她乱扔东西。
  直到哥哥被海浪卷上岸,村里人都怕惹麻烦,都不主动地帮忙救助,任他在岸边的泥沙里风吹日晒,满身的伤痕腐烂化脓。
甚至有人像欺负她一样,成群结队对跑去对他乱扔东西,或是用竹竿狠狠戳他烂了的伤口,听他孱弱的呻吟来取笑不已。
  终于她同病相怜,再也忍不住一股莫名的羞耻感,愤恨地冲上去要保护他。
  她捋开遮掩的长发,露出狰狞的丑脸,生生地将他们吓走,然后独力艰难地将他拖回了家。
  从此,他们成了一对非常特别的兄妹,而他在她细致入微的照料下逐渐苏醒后,竟明显失忆了,也就温和地认了她这个妹妹。
  一直以来,村里人尤其是同龄的女孩子,从不愿意单单纯纯地接近一下她,陪她说说话,那些女孩子甚至表现得比那些男孩子更对她嫌恶。
  于是她长期选择沉默寡言,除了在哥哥面前偶尔出声,几乎就似个毫无动静的木头。
  哥哥满身伤一点点痊愈,妹妹才发现自己所救的,竟是个健壮俊美的男人。
  和村里其他青年男人相比,哥哥简直俊得无懈可击,而且特别能干,虽然时不时会发生昏迷狂躁的状况,但大多数时候对她是非常疼爱的。
  她为此万分欣慰。
  哥哥也从不嫌弃她的丑陋,有时她病倒了,他用湿毛巾细致轻柔地拂开长发替她擦脸,眼睛对着她丑陋得近乎狰狞如恶鬼的脸,他竟毫不惊骇,始终表情温和,嘴角含笑。
  只有在哥哥的注视下,她才得到了人该获取的平等尊严。
  哥哥丢失了以前的一切记忆,却不认为自己就因此可悲。
  他带着新生的激情,与她舒心地共度光阴。
  以前的一切记忆已心无印象,那就好好珍惜眼下的她。
  他听惯了村里人背后的窃窃议论,说丑八怪运气不坏,上天多可怜她啊,居然让她在那一个清晨的海边白捡了个这般优秀的哥哥。
  尤其是村里那些年轻女人,更是对她无比嫉恨。
  久而久之的习惯,让兄妹俩反倒在这各种闲言碎语的洗礼下变得非常坦然,妹妹走出去时也不再费心地用长发遮脸、疾步避人。
  但每次熬过刚才那种昏迷狂躁的状况之后,兄妹俩相对默默无言的时间里,他还是不由得去想:难道我真是妹妹白捡回来的?
  村里不少人歧视妹妹,肯定会故意胡编乱造些事情来戏弄他们,他既然听惯了又何必计较当真?
  长夜又是无可避免地辗转难眠。
  他失眠不好受,妹妹只有始终陪着。
  他多希望妹妹别管自己,赶紧去睡觉,去梦乡,因为他知道,在梦乡的妹妹,命运不是那么残酷不幸,因为他几次半夜醒来,走到妹妹床前,都看见过沉酣入眠的她面露微笑,极是满足。
  在梦乡的妹妹,和村里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活得天真烂漫,就像一只花丛中自由嬉戏的蝴蝶。
  在梦乡的妹妹,才有能力和权利去追求属于她的美好青春。
  但每当他发生那种状况,妹妹这唯一获取幸福快乐的渠道也被无情阻塞了。
  次日天已大亮。
  他下了床,缓步走到门口,抬眼望出去,只见什么都一如往昔地宁静。
  妹妹每个早晨总会比他先起床,她要在哥哥睡醒之前上山或去海岸挖些可食用的野菜与蚌类,带回家濯洗干净,开始准备一整天的饭菜。
  他斜倚门框望着自己瘦弱的妹妹在院子里那座用石块简易垒起的灶台前蹲麻了双腿也还要忙忙碌碌认认真真地烧柴煮饭,望着那薄雾一样缥缈安详的炊烟袅袅静静地飘向蔚蓝的天上,他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酸楚,以及极大的慰藉。
  这时候的他也必将热泪盈眶,快步走过去执意想帮忙,却被妹妹以“你别越帮越忙,这么小的地方,挤不下两个人,你帮我洗洗菜劈劈柴就足够了。”为理由拒绝。
  可妹妹早就洗好了所有菜,劈好了所有柴,没办法,他又只能干瞪眼地站着等吃现成。
  他实在惭愧地站不住,就说去海边打几条鱼,妹妹立刻板着脸,严厉地说不许:你身体才复原,才从昏迷中醒来,长时间没吃过饱饭,若就到处乱跑,剧烈运动,必定又会倒下的。
  妹妹所言很对,于是他只得继续百无聊赖。
  妹妹多好啊,一双手勤劳灵巧,虽不像他可以上山捕杀老虎,却比村里任何人都更善于挖掘野菜与海潮冲击上岸的各种美味,将原本清苦简陋的生活打点得周到而丰富。
  他除了给妹妹不断地找麻烦,还能干成什么事?
  好不容易打死了一头猛虎,赢得村里人的集体敬畏,却因此又让妹妹为他的医药费而变卖了大部分家什,包括她最喜欢的一把木梳。
  他突然恨极了自己,妹妹抬头反望他,喊道:“饭菜快熟了,今天天气清爽,我们干脆就在屋外吃。”
  屋内已没饭桌了,想在屋内吃也不行。
  他点点头,决定吃完饭后去找些木料打制桌凳。
  妹妹补充道:“你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么?我刚才挖野菜的时候也采了不少草药,待会儿熬一小碗给你喝。”
  海虚弱地努力挣出笑容:“不用,没大碍了,只是遗下一点头疼,对我这么强壮的男人来说不要紧的。”
  妹妹摇头:“杜先生说过……”
  话未说完,场坝下的那条路上锣鼓喧天由远及近,许多村民打扮得喜喜庆庆,风风火火地涌向他们家。
  他们一起怔得稀里糊涂,难道村民们是来庆贺哥哥自长期昏迷中终于苏醒的么?
  人潮中突有什么东西在朝阳下耀目地一闪。
  海立刻看出那正是自己那日独力捕杀的斑斓虎尸。
  他的心怦怦乱跳,想起妹妹说过,为了救治自己,那头老虎已经给了杜先生做酬劳,今天怎么……
  等村民们走到他们家之后,他们又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人潮不仅有本村村民,还有不少外村人,甚至县镇的官府公人。
  这些人浩浩荡荡,成百上千,他们的屋内屋外及场坝站满了,还有不少人只能在那条路上翘首观望。
  领头的自然是本村村长,他卑恭又热情地引着两个人,一个是本地知县,一个却正是镇上名医杜先生。
  原来杜先生带走那头老虎回到县镇,因为老虎体积实在太过庞大,游街串巷极是招眼,不仅是他们村前所未见,整个县镇都前所未见,立刻导致千门万户争相赶来看稀奇,震动了官府。
  之后得知那头老虎竟是一个年轻猎人独力斗杀,更加震动,本想当天就由杜先生带着来村瞻仰打虎英雄,却被杜先生以“他尚在床上疗养,最忌别人惊扰,我们还是等一段时间,等他彻底地康复苏醒,再去看望不迟”的理由暂时遏止了人们激烈的好奇心。
  海明白了一切,不禁又大为宽慰。
  自己独身斗杀一头猛虎,毕竟是改善了他们家在村中乃至整个县镇的卑微地位。
  从此以后,村民必不再轻视他的能力,也将不再嘲笑妹妹的相貌,他们终于获得了在村中早就应得的平等尊严。
  他手抚摸着斑斓虎尸,转头又见人们用各种全新的家具很快充实了他们那一间破烂狭窄的屋子。
  妹妹素来孤僻,不喜人群,今天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终是令她心生胆怯,立刻手忙脚乱地散下长发遮住了脸再紧紧靠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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